(上接10月12日A14版)
在瓦斯爆炸事故之前,蒋志方并不认识卫君梅,不知道卫君梅在矿区的存在。那时,蒋志方是矿上选煤队的工人,卫君梅还是一个农民。蒋志方在选煤楼上修理机器,卫君梅在农村修理地球。他们不在一个单位,日常劳动不是一个性质,各有各的社交圈子,各有各的生活轨迹。卫君梅虽说是矿工的妻子,和矿上的生活有着一些联系,她会到矿街上买东西,会到矿上的女澡堂洗澡,但蒋志方不会注意到她。每一个矿区都是一个小社会,社会上人来人往,多得像行色匆匆的蚂蚁一样,谁知道从对面走过的是“张蚂蚁”,还是“王蚂蚁”呢!
是矿难的发生,让蒋志方有机会接触到卫君梅,使卫君梅进入了他的视野。
倘若蒋志方在井下工作,上的也是那个倒霉的夜班,说不定他也会丧生。因父亲的缘故,矿上照顾他,没有把他安排在井下工作,这让他深感幸运。
事故发生的时间在后半夜,地面上的人们都在沉睡,家属院和矿街上都静悄悄的。季节是在秋季,地里的玉米、谷子、大豆都已成熟,树上的苹果、柿子、梨子硕果累累,压弯了枝头,到处是一派丰收的景象。矿上小花园里的月季花还在开,水池里的金鱼还在游。应该说龙陌矿的生产生活秩序都处在正常的状态。就在这个时候,一场灾难,以巨大的能量,爆炸性地降临在正在井下挥汗采煤的龙陌矿矿工的头上。一阵突如其来的、排山倒海般的飓风和一声闷响之后,他们不少人还没来得及做出任何反应,就被一种摧毁性的冲击波击倒在地,或贴在巷道的石壁上,永远失去了反应能力。
是矿山救护车的骤然鸣叫,打破了矿区的平静,把井下发生事故的信息播散开来。集团公司的救护车,邻近各个矿的救护车,在接到集团公司总调度室的调度命令后,持续鸣叫着,一路呼啸着,迅速向龙陌矿疾驰,集结。身穿桔红色工作服、头戴防毒面具、身背氧气罐的救护队员,一个个表情严肃,跳下车就往井口跑。养兵千日,用兵一时,现在是用得着他们的时候了。
很快,集团公司的领导赶来了,市里的领导赶来了,省里的领导也来了。紧接着,全国总工会和煤炭工业部的领导也赶来了。也许,有的领导从没有来过龙陌矿,听没听说过这个矿都很难说。因为龙陌矿发生了特别重大的瓦斯爆炸事故,他们才不得不来到这个矿,才牢牢记住了龙陌矿的名字。按矿工家属的说法:天爷,小轿车多得像黑老鸹一样,龙陌矿都扎不下了。
救护车撕破夜空的叫声,把矿上所有的人都惊醒了。大事不好,井上的矿工和家属们披上衣服,纷纷向矿上跑去。有丈夫在井下上班的矿工的妻子,不祥的预感使她们心跳加速,腿肚子发软,跑着跑着就跑不动了。等她们跑到矿上的大门口,门外已用绳子拉起了警戒线,警戒线内有手持对讲机的公安干警严密把守,不准一个家属进入。在十分压抑和紧张的气氛中,家属们没有哭。她们还不敢哭。她们的目光惊恐,呆滞,还有一些侥幸。她们对这场灾变的性质还把握不住,似乎也弄不清这场灾变与自己到底有多少利害关系。显然,她们没经过这种事情,这种事情的严重程度超出了她们的想象力,她们有些蒙了。
被阻挡在警戒线以外的除了本矿的矿工和矿工家属,还有附近农村的村民,以及从全国各地闻讯赶来的媒体记者。村民就不用说了,他们想知道瓦斯爆炸有多大威力,这场事故究竟死了多少人。对于外人在他们这里开矿挖煤,他们一直有看法,认为是动了土地爷的宝藏。土地爷不是好惹的,看看,把土地爷惹恼了吧!记者的嗅觉是灵敏的,他们似乎从这场事故中嗅到了非同寻常的气息,都想尽快深入事故现场,抓到独家新闻。可当他们向公安干警出示记者证时,干警连看都不看,别说记者证,啥者证都不行,当务之急是救人,与救人无关者,一律靠边站。记者急得团团转,恨不能变成苍蝇,从警戒线上飞过去。又恨不能变成老鼠,打个洞子钻到井下去。不能插翅,又不能打洞,他们只能先做一些外围的采访,捕捉一些外围的新闻。这些记者以前大都不知道中国有一个龙陌煤矿,是该矿发生的瓦斯爆炸,让他们蜂拥而至。好比很多人不知道世界上有一个地方叫广岛,有了原子弹在广岛的爆炸,人们才记住了广岛这个地名。
一些幸免于难的矿工陆续从井口出来了,走出罐笼后,他们并没有去灯房交灯,没有到澡堂洗澡,走出井口不远,他们就黑着脸,黑着手,坐在了地上。他们惊魂未定,几乎是瘫坐在地上的。他们的身体虽然出来了,他们的魂似乎还在井下。有治安队员向他们走过来,问他们是哪个队的,都是叫什么名字?他们一时说不出自己的名字,好像把名字忘记了。
负责维持秩序的警力不足,由矿上的保卫科牵头,紧急成立了治安队。整个矿全面停产,治安队临时从机关各科室和地面的选煤队、机修队抽调而来,他们都是年轻力壮的男性。
蒋志方被抽调到了矿上的治安队,左胳膊上戴上了印有治安字样的红袖标。在干警的指挥下,他和其他几位治安队员一起,负责把守警戒线,防止有人越过警戒线,冲进矿内。用绳子扯起的警戒线,是第一道防线。这道防线是固定的,但也是薄弱的,带有象征性。干警和治安队员组成的警戒线,算是第二道防线。这道防线是流动的,也是目光炯炯的,严阵以待的,这才是真正的防线。
蒋志方从未见过这样的场面,他脸色发白,稍稍有些紧张。他难免想起父亲。那次事故,遇难的只有父亲一个人,动静不会这么大,不会惊动这么多人。据私下里传递的消息,保守估计,这次事故遇难的人数恐怕要超过百人,百人哪,太惨重了!
天是阴天,迟迟不见太阳出来。随着矿街上的路灯熄灭,天色发白,前来等候消息和围观的人们越来越多,与干警和治安人员形成了对峙的局面。蒋志方看到了,站在警戒线外边的人群中,有女人,有男人,有老人,也有孩子。他们的神情是慽然的,目光里充满了期盼。当妻子的在盼丈夫,当父亲的在盼儿子,当女儿在盼爸爸,当哥哥的在盼弟弟,当妹妹的在盼哥哥,盼,盼,盼,只盼亲人早生还。
遇难矿工的尸体一具一具被救护队员用担架抬了上来。每运出罐笼一具尸体,都要让队里的干部或工友辨认一下,以便登记在册。有的遇难矿工可以辨认出来,而有的矿工面目全非,已辨认不出是哪一位。不管可辨认的,还是不可辨认的,统统抬上救护车,拉走,拉到集团公司总医院去,经过清洗和整理后,再作进一步辨认。
有消息通过小道不断传出来,谁谁死了,谁谁的尸体抬上来了;谁谁谁被炸烂了,找到了矿帽,找不到脸了。每传来一个不幸的消息,人群中就一阵躁动。这时有人开始哭,有人要求到井口去看看。
一个年轻妇女,把警戒线往上一掀,从警戒线下面钻过,大步向矿上的大门口走去。
手持对讲机的干警命年轻妇女站住,站住,问她要干什么?干警没有对着对讲机讲话,对讲机是与其他干警联络用的,他直接对年轻妇女讲话。对讲机的样子像一块精致的小砖头,在必要的时候,他有权力把对讲机当砖头用一用。
年轻的妇女没有和干警“对讲”,她像是没有听见干警对她讲了什么,闯关一样只管向前闯。
包括蒋志方在内的几个年轻的治安队员没有在第一时间做出反应,年轻妇女突然性的举动使他们一下子愣住了。他们原以为,不会有人往警戒线里面闯,临时调他们来协助维持秩序,不过是一个象征,一个摆设。年轻妇女的闯入显然超出了他们的预料,他们一时不知如何应对。
还愣着干什么?赶快抓住她!干警对几个治安队员下命令。
治安队员们的脚下开始有了移动,但动作有些迟疑,并不迅捷,闯进来的是一个女人,还是一个年轻的女人,而不是一个男人,而他们都是男人,男人怎么可以对年轻女人动手呢!
干警看出了他们的顾虑,骂他们混蛋,说治安对象不分男女,你们不动手还等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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