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接10月13日A14版）

　　几个治安队员同时冲了过去。跑在最前面的两个治安队员分别抓住了年轻女人的一只胳膊。

　　年轻妇女往前伸着脑袋，往后蹬着脚，在奋力挣扎，企图摆脱治安队员的牵制。她一边挣扎，一边大声喊：放开我，放开我，我要下井，我要去救我男人！

　　矿井下面从来都是男人的世界，怎么能容许一个女人下井呢，怎么能容许一个只穿着家常衣服、没有任何安全装束的女人下井呢！特别是目前井下还是火一片、毒一片、血一片的非正常情况下，一个女人喊着要下井，要到井下去救她的男人，简直匪夷所思，异想天开。那些仍守在警戒线外边的人们也听到了年轻妇女的喊声，他们能够理解年轻妇女的急切心情，但同时也认为，这个妇女一定是急火攻心，急昏了头。

　　两个治安队员虽然各抓住了年轻妇女的一只胳膊，虽然对年轻妇女的前冲造成了干扰，但没有阻止年轻妇女的冲动，也没有完全阻止年轻妇女向井口方向挣巴。几个年轻力壮的小伙子，连一个妇女都限制不住，恐怕说不过去。情急之下，又一个治安队员只好抱住了年轻妇女的腰。

　　出于对女性身体的禁忌，蒋志方不敢抱年轻妇女的腰，但出于一个治安队员的责任，他的表现不能太差劲，不能一点儿作为都没有。蒋志方的选择，是协助其中一个拉住年轻妇女胳膊的治安队员，再加上一只手，拉住了年轻妇女的手腕子。他没有拉年轻妇女的衣服。在人与人的对抗中，力量是千钧，衣服是一发，万一把人家的衣服扯破就不好了，恐怕跟罪过差不多。他没有拉年轻妇女的手。十指连心，手总是敏感的，他还没有拉过一个年轻女性的手，对他而言，拉任何一个年轻女性的手，都是一个不可轻举妄动的重大行动。他别无选择，只能拉住年轻妇女的手腕子。手腕子不是手，但不由分说，上来就拉住一个从不认识的、年轻女性的手腕子，对蒋志方来说仍然不是小事情。至于事情有多大，一时还不分明，但平生第一次发生的这件事情，也许会深深留在他的记忆中，直至永远。蒋志方觉出来了，这个年轻妇女的手腕子是粗壮的，充满了力道，还有一些发烫。所有这些感觉都出乎他的意料。年轻女性的手腕子，他应该看见过，可没有仔细观察过，没有往心里去。哪儿不好看，老看人家的手腕子干什么！就算他仔细观察过年轻女性的手腕子，但观察过和接触过却大不相同。若没有接触，所谓观察常常是无效的，还是意料占据着上风。在蒋志方的意料中，女性的手腕子一般来说比较细。当他握住这个年轻妇女的手腕子时，他稍稍有些吃惊，没想到妇女的手腕子竟会这般粗壮。在蒋志方的意料中，女性的手腕子应该比较柔弱，没什么力道。他握住这个年轻妇女的手腕子才知道，原来女人家的手腕子也会这般结实，有力。特别是当年轻妇女攥紧拳头的手腕子在蒋志方手中乱挣乱拧、企图摆脱他的钳制时，给他的感觉，这哪里像一个女人的手腕子，不管是坚韧力，还是爆发力，男人的手腕子不过如此。如果让他单独和这个年轻妇女扳一下手腕子的话，他能否取胜，恐怕都很难说。还有，蒋志方没想到这个年轻妇女的手腕子这样烫手，难道她的热血在沸腾？身体在发烧？不管如何，蒋志方是不会松手了，不会让对方的手腕子从他手中抽走，他要和其他3个治安队员一起，把这个胆敢冲进警戒线的年轻妇女拖住，制服。

　　哪怕是一头力大无比暴怒的大象，也抵挡不住四头雄狮的围攻和拖累。年轻妇女前进不成，身子往下一坠，坐在地上大哭起来。她边哭边呼唤：龙民，龙民，你在哪里？你怎么还不出来？你千万不能丢下我和孩子不管啊！

　　干警对着对讲机在紧急呼叫：马队（长）马队（长），我是洞3，我是洞3，我这里有一个妇女在冲击警戒线，请调女警前来支援，请调两名女警前来支援！完毕！

　　龙民，龙民，你可以舍下我，你怎么舍得下你的两个年幼的孩子呢！我的天哪，我也不活了……

　　女警还没有赶来，倒是一男一女穿白大褂的医生跑过来了。因为年轻妇女已经哭得浑身抽搐，瘫倒在地，昏厥过去，需要赶快抢救。妇女倒地时，上衣揪上去，露出了身体的一段白。

　　4个治安队员都松了手。他们都像犯了错误一样，手足有些无措。

　　女医生蹲下身子，替年轻妇女往下拉了拉衣服，把露出的身体盖上了。并招来担架，用担架把年轻妇女抬到医院抢救去了。

　　蒋志方重新回到警戒线那里，听见不少人在议论。在人们的议论中，蒋志方知道了，昏倒的年轻妇女是一位采煤工的妻子，采煤工的名字叫陈龙民，陈龙民妻子的名字叫卫君梅。蒋志方还不知道卫君梅是哪3个字时，就记住了卫君梅的名字。蒋志方后来还听说，直到事故发生后的第三天，在采煤工作面深处遇难的陈龙民才被救护队找到。而在此期间，躺在医院病床上的卫君梅又哭得昏过去两次，都被守护在旁边的医生及时抢救过来。她拒绝吃饭，拒绝喝水，靠医护人员给她打点滴维持生命。

　　卫君梅给蒋志方留下的印象不是印的，是刻的，是深刻的，既深深刻在他的脑子里，又深深刻在他的心上。要把卫君梅忘掉，无论如何是不可能了。从那时起，他就产生了一个想法，以后要找机会接近一下卫君梅，他或许可以帮卫君梅做一点什么。在那之前，他和卫君梅没有任何交往，甚至连卫君梅的面都没见过，从不知道卫君梅是谁。同样的，卫君梅也不知道矿上有个蒋志方，也不认识蒋志方是谁。他虽然在执行任务时拉了卫君梅的手腕子，卫君梅仍然不会知道拉过她手腕子的人是谁。这就是说，蒋志方对卫君梅的爱意，是在卫君梅还不知道蒋志方为何人的情况下发生的，从一开始就具有单向的性质，几乎是一厢情愿的意思。

　　蒋志方对卫君梅的爱，不是因为卫君梅爱他，是因为卫君梅爱别人。这个别人不是别人，是卫君梅自己的丈夫陈龙民。这事情好像有点奇怪。一个男人，爱上了一个女人，不是因为那个女人爱他，而是因为那个女人爱另外一个男人。这似乎有些不合常理。奇怪吗？好像又不太奇怪。爱常常不合理，不按常规出牌。就是因为卫君梅对陈龙民爱得忠贞不渝，铭心刻骨，才深深感动了蒋志方，让蒋志方感到卫君梅的可爱。也就是说，卫君梅越是爱陈龙民，蒋志方越是爱卫君梅。卫君梅对陈龙民的爱有多深，蒋志方对卫君梅的爱就有多深。

　　这样的事情是有的，就是因为林黛玉爱上了贾宝玉，才让世间数不清的多情男儿爱上了林黛玉，以致对林妹妹爱得长吁短叹，痛彻心扉。一代又一代，那么多的男儿爱着林黛玉，林黛玉一点儿都不知情。就算林黛玉知情又能怎样呢，也许心性高傲的林黛玉会拂袖而去。因为她心中只有一个贾宝玉。

　　这样类比起来看，蒋志方对卫君梅的爱几乎有了浪漫的情怀，几乎接近了艺术的性质。浪漫和艺术好是好，人人都可能为浪漫疯狂，因艺术流泪。但浪漫和艺术也有一个问题，往往不大切合实际，不够实用，又往往会在现实中碰壁。蒋志方目前所面临的情况正是这样，当人们得知他在追求卫君梅时，没有一个人明确表示支持他，工友、朋友、同学、领导、亲戚等，几乎一片反对之声，他完全处在一种孤军奋战、孤立无援的境地。

　　蒋志方就此退缩吗？就此放弃对卫君梅的追求吗？不，绝不！他就是要一意孤行，追求到底。就算别人都认为他的选择是错误的，就算他的追求真是一场错误，他也要把错误坚持下去，直至把错事做对。蒋志方业余时间喜欢写诗，也许他天生有着诗人的气质，艺术的气质。如果从诗人的角度理解蒋志方，也许对蒋志方的所作所为就不会感到奇怪了。

　　夜越来越深，气温越来越低。蒋志方在小松树旁站到双脚发木才往回走。走到卫君梅的家门口。他又把关闭的木门看了一会儿，才慢慢地向矿上的家属区走去。夜深人静，踽踽独行，蒋志方突然有些想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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