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接10月15日A14版)
人说睡觉是一剂良药,滋生了什么不好的情绪,睡上一觉,情绪就会有所缓解。还说睡觉如小死,一场小死过后,头天想不开的事第二天就想开了。母亲原本也指望,儿子睡一觉醒来,心情会好一些。可事与愿违,儿子的不良情绪不但没有缓解,而且变本加厉,似乎更加恶劣。儿子不但不想跟她说话,连她做的饭都不想吃了。显然,儿子这是拒绝进食的意思,也是向她抗议的意思。看来良药也好,小死也好,必须有一个前提,那就是要睡得好。如果睡不深沉,达不到小死的程度,就收不到缓解和想开的效果。不用说,昨天晚上儿子没有睡好,说不定一夜都没有睡着。这可不行,这种状况绝不能再继续下去。这不仅仅是情绪问题,儿子睡不着,不吃饭,还会影响到儿子的身体,儿子的健康,和儿子的安全。时不我待,她必须抓紧时间,好好跟儿子谈一谈,跟儿子把话说开,把儿子心里的疙瘩解开。
下午,在儿子下班后,母亲借用别人的手机,给儿子打了一个电话。电话接通后,她没问儿子是不是下班了,没问儿子这会儿干什么呢。母亲懂,在很多时候,不要轻易向人问话,发问往往会给被问的人造成被动,甚至会招致被问话人的不高兴。对别人是这样,对自己的儿子也是这样。特别是在儿子情绪不好的时候,更不可以家长自居,上来就对儿子问这问那。母亲说:志方,晚饭我给你擀杂面条,面条锅里放黄豆芽儿,再炒一盘鸡蛋辣椒,都是你爱吃的,早点儿回来吃吧。
蒋志方像是迟疑了一下,没有拒绝回家吃饭。但他说,做好您先吃吧,不用等我。
那怎么能行呢,你要是不吃,妈什么饭都吃不下。母亲的意思是告诉儿子,因为儿子早上没吃早饭,母亲早饭也吃不下,午饭也没吃。
那好吧。蒋志方口气有些勉强,还是答应了回家吃饭。
杂面条是用小麦面、黄豆面、红薯干面,三样面粉掺在一起擀成的。水要清,面要杂。多种面掺在一起,擀成的面条才耐煮,才越吃越香,营养丰富。母亲把面条擀好了,擀得薄,切得细。豆芽儿、辣椒、油腌葱花也备齐了,锅里的水轻沸着,单等儿子一进家,母亲就炒菜,就往锅里下面条。
蒋志方进门叫了妈,说我回来了。
有母亲在,儿子进门叫妈,这是天经地义。可母亲却像是有些感动,她答应着,眼睛热了一下。她说:好,我马上去下面条。
母子俩吃着热气腾腾的杂面条,母亲一句都没提昨天晚上和今天早上的事。吃饭时,吃饭是第一位的。吃饭不说事儿,说事儿不吃饭,这是他们一贯遵循的理念。如果有什么让人高兴的事儿,还可以说一说。倘若有什么可能引起家人不愉快的事儿呢,在饭桌上万万说不得,一句话说不对头,中断了吃饭就不好了。但一家人总闷着头吃饭也不是事儿,如吃饭须就着小菜儿,随意说点闲话,才是题中应有的家庭气氛。母亲问儿子:面条的咸味怎样?
儿子说:挺好的。
我没敢做得太咸,这样你可以多吃点菜。母亲用筷子指一下鸡蛋炒辣椒,示意让儿子吃菜。母亲又说:做这样的面条,要是放点芝麻叶就更好吃了。芝麻叶本身就含油,香味厚。可惜现在很少有人种芝麻。就算有人种上一小片,芝麻棵子上老是生虫子。一生虫子就得打药,不打药芝麻就长不成。往芝麻叶棵子上打几遍药,农药渗到芝麻叶子里,芝麻叶就没法吃了。现在也不知道哪来的那么多虫子,不管种什么庄稼,都得拿农药伺候着。农药的品种越多,虫子就越多,打都打不离。我记得生产队那会儿,队里种芝麻,一种就是一大片。芝麻叶子长得绿油油的,厚墩墩的,摘下一片芝麻叶子,差不多能当扇子扇。那时候家家都会打不少芝麻叶,放在锅里一炸,摊在太阳地里晒干,收到高粱蔑子编的篓子里,一冬天都吃不完。
蒋志方没有跟母亲讨论芝麻叶,他无心讨论关于芝麻叶的问题。他心里的问题不是芝麻叶,也不是芝麻,比任何芝麻叶和芝麻都大得多。当然,他的问题也不是所谓西瓜所能比拟,什么西瓜不西瓜,滚一边好了。至于他的问题是什么,恐怕连他自己都说不清。说不清的问题,本身就是问题。凡是说得清的问题,都不算什么大问题。只有说不清的问题,才更加折磨人。蒋志方听得出来,母亲是在故意跟他说闲话,目的在于缓和谈话气氛,为进入正题作铺垫的工作。看母亲这个架势,母亲一定会跟他谈到正题的。蒋志方稍稍有些紧张,还有一些抵触。他相信,母亲的立场和观点都有预设。不管母亲的立场和观点是什么,反正母亲和他不会一致,这是肯定的。他的打算是,母亲说什么,他听什么,既不和母亲讨论,也不和母亲辩论。
昨天晚上我去了一趟卫君梅家。母亲说。蒋志方刚吃过饭,放在饭桌上的碗筷还没有收拾,母亲就提到了卫君梅。
母亲的话让蒋志方觉得有些突然,他以为母亲是瞒着他去了卫君梅家,还会继续隐瞒下去,不会轻易承认去了卫君梅家。母亲开门见山,一进入主题就说到去了卫君梅家,这是他没有想到的。还有,母亲以前对卫君梅这三个字像有所回避,他似乎从未听到母亲说起过卫君梅。母亲口里说出的卫君梅,让他听起来有一些陌生,还有一些重大,牵得他的心里慌了一下,又疼了一下,有些猝不及防,不知不觉间就把眼皮塌下了。
母亲接着说:上次我去卫君梅家,动员她出来联系自己的体会讲安全,惹得她伤了心,一直觉得有些对不起她。我买了东西去看看她,也是去看看她的两个孩子。我听说你认识卫君梅,你们两个好像还有交往。我去她家也没跟你说,要是跟你说一声就好了。我要是让你跟我一块儿去看卫君梅,你会去吗?
这个这个?这是一道难题。蒋志方皱了眉头,眨了眼皮,也回答不出会去,还是不会去。会去,还是不会去,似乎都不是正确答案。既然一时找不到正确答案,就让这道难题空在那里好了。蒋志方无声地笑了一下,笑得有些羞涩。
卫君梅真是一个好孩子,她很自信,很坚强,家里收拾得井井有条。看树看树叶,看人看细节。我跟你说一个细节,你就知道卫君梅的心劲有多大了。卫君梅家门后放着一双深筒胶靴,胶靴是井下矿工的劳保用品,显然是卫君梅的丈夫留下来的。雪化后路上有泥巴,卫君梅就把丈夫留下的胶靴穿上了。头天踏了泥巴,第二天还要踏泥巴,一般来说,胶靴上粘的泥巴不及时清理,靴底、靴面和靴筒上都会粘有不少泥巴。可卫君梅家的胶靴不是,胶靴上上下下都被她清理得干干净净,一点儿泥巴都不见。别的人家,胶靴穿过后随便往哪个角落一扔,靴筒会折下腰来。卫君梅把两只胶靴并排放好,靴筒立得直直的,腰一点儿都不折。从这个细节可以看出,卫君梅对她的丈夫有多么尊重,对家里的物件有多么爱惜,对家里日常生活多么一丝不苟。
这话蒋志方不排斥。这样的细节他没有注意到,母亲却注意到了。粗枝大叶的人,眼里只有大叶粗枝。只有心细的人,才能发现细微的东西。从这个意义上讲,母亲比他心细。都说父母对儿女是交叉遗传,女儿仿父亲,儿子仿母亲。可从心细这方面看,他跟母亲差远了。母亲在说卫君梅的好话,不是笼统说的,是用细节说的。细节总是很有说服力,100句笼统的好话,都抵不上一个具体结实的细节。这表明母亲对卫君梅的人品是认可的,至少是肯定的态度,不是否定的态度。这样的话,话就好说一些。蒋志方没有附和母亲的话,没有顺着母亲说卫君梅的好。卫君梅的好,谁都可以说,唯有他蒋志方不用说。那还用说吗?不说正好,说一句都是多。
母亲还说到卫君梅的两个孩子,夸两个孩子也很好,一个比一个懂事,一个比一个有礼貌。这都是因为卫君梅言传身教教育得好。说到这里,母亲说了她的一个看法,说不幸的家庭变故,对孩子也是一种教育。如果引导得好,在这样的家庭中长大的孩子,往往能很快成熟起来,并能够自强自立。母亲说着说着停住了,没有再往下说。在说别人的时候,她把自己的家庭忘记了。当她自己的耳朵听见自己的口里说出的话时,才忽然联想到自己的家庭。她的家庭也出过变故,她也是中途失去了丈夫,她的儿子也是早早没有了爸爸。当着儿子的面,她把家庭变故说成是一种教育,并把变故家庭中的孩子早成熟说成是一种普遍现象,不知儿子能不能接受,这样的看法对儿子来说是不是有点儿残酷。
蒋志方是敏感的,母亲一说到家庭变故,他就想到了因工死亡的父亲,也想到了他自己。对于母亲所说的家庭变故对孩子也是一种教育,他是同意的,但他自己是不是成熟了,是不是达到了自强自立的程度,他还有些吃不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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