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接10月22日A14版)
周天杰被确诊得了癌症后,逮谁跟谁哭:我可不能死啊,我儿子没了,我们家上有老,下有小,还指望我呢,你们救救我吧!
做完手术,周天杰被推进重症监护室,他就哭不成了。麻醉的作用大概还没有过去,他双眼闭着,处在昏迷状态。他身上连结着七八个管子,那些管子帮他活着,好像离开哪个管子都不能活。他浑身发抖,好像很冷。周天杰本来身量就不大,做完手术后,他显得更加瘦小,像一个未成年的孩子。他一边发抖,一边像是在说梦话:我死了吗?我真的死了吗?小来……小来呢?小来,来来来来来……
守护在病床边的老吴心疼得早已泪流满面,她紧紧拉住丈夫一只颤抖的手,安慰说:天杰,你没死,你还活着呢!有我在这儿呢,不怕,咱不怕,啊!
回家,回家!
别动,别动,一会儿就好了,等你好了咱就回家。
周天杰稍清醒一点儿,挂念的还是孙子小来,他问老吴:小来来了吗?
小来在家里呢!
谁看着小来呢?
他妈看着他。
他妈没上班吗?
他妈去上班,他在家里跟着他老奶奶。
那怎么行呢,老奶奶连自己都顾不住自己,哪里能看孩子呢!
你就别操那么多心了,要不是操那么多的心,要不是啥事儿都在心上压着,你也不会得这么大的病。衣服都是磨破的,病都是攒起来的。一攒一攒,小病就攒成了大病。
周天杰不同意妻子的说法,但他不和妻子争论。他生病了,妻子却没生病。没生病的人总是爱帮生病的人找病因,妻子爱怎么说,就怎么说吧。动了大手术,把他的元气伤掉不少,他现在还没有力气和妻子争论。不过,心还是要操的。不操心不行啊!他还是说想看看小来。
下班后,郑宝兰到医院看公爹来了。她带来了牛奶,还带来了黑芝麻糊儿,这两样食品都是食道癌患者恢复进食后可以吃的流食。她来之前跟卫君梅商量了一下,卫君梅建议她买这两样东西。郑宝兰把公爹的病看得很严重,她的心情也很沉重。她听人说过,人类对癌症还没有办法,人只要得了癌症,就等于判了死刑,离死就不远了。就算一年半载死不了,死刑还是在那里等着,跟缓期执行也差不多。丈夫周启帆死了,这个家就够倒霉的了。如果公爹再死,这个家怎么办呢?在她的想象里,公爹已经死了,只有她才能代替公爹的儿子为公爹披麻戴孝。她哭丈夫苦命,哭公爹苦命,也哭自己苦命,哭得痛彻心肺,哀哀欲绝。可到了公爹的病床前,她得忍着,暂时还不能哭。好比瓦斯爆炸之后,在尚未确定亲人是不是死了之前,家属也不能哭。哭等于是一个宣布,宣布亲人已经不行了。郑宝兰把沉重的心情放松一些,轻轻问:爸,爸,你好些了吗?
是宝兰哪!你把小来带来了吗?
没有,我把小来送到幼儿园里去了。
去幼儿园好,幼儿园能学东西。
我去找了蒋妈妈,蒋妈妈领着我去找了幼儿园的园长,蒋妈妈帮着说了好多好话,人家总算把小来收下了。因为幼儿园还不到招生时间,小来算是插班生。人家一般不招插班生,对咱家算是特殊照顾。
蒋妈妈是好人哪,回去我得谢谢她!
爸,你不用挂念家里,奶奶由我照顾,鸡我也会按时喂。有妈在这儿伺候你,你只管安心养病。
宝兰你放心,爸死不了。那天我到阎王爷那里去了一趟,阎王爷拉着脸子,对我一点儿都不欢迎。阎王爷对我说:老周,你怎么来了?你孙子还没长大,你来干什么!等你孙子长大,等你孙子娶了媳妇,你再来报到也不迟。我一听阎王爷这么说,说好好好,误会了,我马上回去。两旁站着的牛头马面,直眉瞪眼,乱向我发威,我吓得脊梁沟子直冒凉气,赶紧跑了回来。宝兰,你听明白了吧,阎王爷的意思,要让我亲眼看到小来长大娶了媳妇,才让我去报到呢!
郑宝兰明白,公爹是在编笑话,在用笑话宽她的心。公爹的头发白了许多,人也瘦了不少。公爹盖着白被子的肚子鼓得高高的,那里大概还缠着厚厚的纱布。这个老人家不光命苦,还长着一颗苦心,真是难为他了。为了配合公爹的笑话,郑宝兰勉强笑了一下,说那好,只要阎王爷有那个话,你就好好活着。
公爹问郑宝兰的爸爸妈妈还好吗,让郑宝兰常去看他们。
男女
黑白
第二十章 一手托两家(上)
郑宝兰说:他们都挺好的,没事儿。
郑宝兰临离开病房的时候,公爹交代给她一件事,让她回到矿上跟工会的洪主席说一声,他的手术做得很成功,身体恢复得不错,再过几天就可以出院了。让洪主席别挂念他,不用到医院来看他了。
好,我回去就跟洪主席说。郑宝兰虽说这样答应了,但她回到矿上并没有去找洪主席。他明白公爹的意思,公爹说是不让洪主席到医院去看他,实际上是希望洪主席到医院去看他。不然的话,去跟人家洪主席说个什么劲呢!人家领导那么忙,矿上有困难的人那么多,能不给领导添事儿就别添了。
尽管郑宝兰没跟洪主席说,过了两天,洪主席还是到医院看周天杰来了。洪主席上来就递给周天杰一个信封,说:周师傅,这是两千块钱,我代表矿领导来慰问您,祝您早日康复!
周天杰支着胳膊欲坐起来,说哎呀哎呀,我说了不让洪主席来看我,洪主席还是来了,让我说啥好呢!
周师傅,您别动。洪主席上前拉住周天杰的一只手,把装钱的信封放在周天杰手里,说:我们也不知道给您买什么营养品合适,您自己看着买吧。
周天杰接过信封,压在枕头底下,马上掀开被子,让洪主席看他胸口一侧开刀后留下的长长的疤痕。仿佛以疤痕证明,他跟洪主席说的怀疑自己得了噎食病并没有瞎说。
洪主席让他赶快盖上吧,别着了凉。
周天杰出院后回到矿上,他的处世哲学或者说处世策略有所改变。他不再逮谁跟谁哭了,而是动不动掀起自己的衣服,让人家看他的疤痕。有人得了癌症后隐瞒着,不想让别人知道自己得过癌症。他不是这样,他好像想让天下的人都知道,周天杰得过癌症。好比上战场打仗的战士,把流血说成挂彩,把受伤说成挂花,都是受奖的意思,自豪的意思。周天杰没上战场,他不是从战场归来,是从医院归来。可周天杰的神情似乎有些自豪,他把衣服一掀,把疤痕展示给人看,仿佛在说:看,多漂亮!
他把疤痕给别人看,还给自己的母亲看。母亲的样子有些吃惊,刚要伸手摸一下,周天杰又把疤痕盖上了。母亲说:我生你的时候,你身上没有这一道呀,这一道从哪儿多出来的?
我得了噎食病,这是大夫用刀子给我拉的。
母亲似乎记起来了,前段时间儿子是到医院看病去了。她说:我听说得噎食病的人都不能活,你怎么活着回来了?你是人还是鬼?让我摸摸你的手热乎不热乎。
周天杰把手伸给母亲,让母亲摸。
母亲摸出来了,说:你的手是热乎的,你还是个活人,你这孩子命真大。
我不能死。我要是死了,你怎么办呢!
小来问周天杰:爷爷爷爷,癌症是啥?
爷爷答:癌症就是小虫子。
小虫子多吗?
多呀,小虫子密密麻麻,每个小虫子嘴里都长着毒牙。
小虫子咬你了吗!
咬了,咬得我好疼好疼,疼得我吃不下饭,睡不着觉。我只好去医院,让大夫在我肚皮上拉了一个口子,把小虫子都取出来。
拉的口子在哪儿呢,我可以看看吗?
当然可以。
周天杰刚要掀起衣服 让小来看他的疤痕,老吴说:又不是什么好看的东西,别让小来看了,别吓着孩子。
没事儿,我孙子勇敢。
小来看见疤痕有些害怕,吓得直往后退。他问:我妈妈肚子里有虫子吗?
没有,你妈妈身体很好。
我奶奶肚子里有虫子吗?
你奶奶肚子里也没虫子。
那我呢,我肚子里有虫子吗?
你肚子里更没有虫子。
阿姨说吃饭前要洗手,肚子里就不会长虫子。
对,完全正确,来来去幼儿园真学了不少东西。
不知小来从哪儿翻出一张旧报纸,让奶奶给他叠飞机。
奶奶说:我不会叠什么飞机,等你妈回来,让你妈给你叠。她往旧报纸上看了一眼,不由地呀了一声,说你这孩子,就会乱翻东西,这报纸你是从哪儿翻出来的,快去给你爷爷!
爷爷听见了,问:什么事儿呀,一惊一乍的。拿来,给爷爷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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