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伯去世后的第一个清明节,堂兄提前从省城回来扫墓。他说,早清明么,这是老规矩。
扫墓那天,堂兄买了好多祭品,大兜小兜掂着。我扛着铁锹跟在他身后。
在村西头家族的老坟地扫完墓,堂兄说,咱去给王忠爷扫墓去!说得我一头雾水。问,王忠爷死多少年了,咱跟他也不沾亲带故,又跟他家后人没来往,为啥给他扫墓呢?堂兄说,说起这事,得从你不记事时说起。一天晚上,在咱村扫盲夜校里,因王忠爷对我的一句激将话,从此,俺俩成了仇人。几十年过去了,那句相激话,使我成为小有名气的作家。
你是作家?
是的。
我咋没听说过?
作家不是官,说那干啥。想看我写的书,下次回来给你拿几本。今年清明节回来,一定得去看看他老人家,向他赔赔礼,道道歉,感谢感谢他。
走在给王忠爷扫墓的路上,堂兄给我讲从没听人说过的那个故事。
上世纪50年代初,农村开展轰轰烈烈的扫盲运动。各村像雨后春笋般办起扫盲夜校。我上学晚,15岁才上高小六年级。一天晚上,父母去扫盲夜校学文化,我在家里煤油灯下办作业。一会儿,父母亲突然从夜校回来了。我抬头见父亲黑丧着脸,气得握着手想打我似的说,别学啦!说说你咋得罪村长啦!我不知道这话从何而来,说,我小小的孩子,咋敢得罪他村长呀!况且我天天上学,没跟他见过面。父亲说,没得罪他,刚才为啥他在满屋人面前说得你狗屎不如。
他说我的啥话?我问。
父亲说,教你语文的李老师分到咱村教扫盲夜校。他在教课前说,你村在我教的班有6个学生,下学期就该升初中了。咱县每年只招收6个班,参加考生有数千人,真是考生比牛毛还稠,考上的比牛角还稀。时间不多了,家长要多关心孩子,督促孩子加把劲。
李老师还说,升学考试作文很重要,作文作不好,事关升学。上星期我给学生出个作文题,让学生写写将来想当个啥。有的想当教师,有的想当医生,有的想当工人,你村的铁锤同学,他写得与众不同,他想将来当作家。李老师话音刚落,有人大声说,这孩子啥不当单当“作假”,干骗人、坑人的事,多不道德呀!一阵笑声。村长站起来问李老师,你说说,作家是个啥玩艺儿?是不是说咱穷苦农民翻身当家做主人呀? 李老师摆了摆手说:你们说得都不对,作家就是写文章的人。像大家都知道的《三国演义》、《水浒传》,写这书的人就称作家。村长忙接道,乖乖!小铁锤真是初生牛犊不畏虎,癞蛤蟆想吃天鹅肉——想天上去啦。尿泡尿照照自己,咱村那几个学生你胜哪个!整天马虎着脸,吊儿郎当的,哪像个学生!从小看大,三生至老,不是小看他,他能考上学,我头朝下走!他想当作家,老坟地也没长出那蒿子。我敢打赌,他能当作家,我喊他爷!
听父亲说完,我肚子憋得鼓鼓的,真想跑去跟他拼了。你啥村长,为啥以貌取人!又想,他是村长,斗地主分田地,领导穷人闹革命,在村里一手遮天,我一个小孩敢奈他何。他跟我打赌,咱赌就赌,走着瞧,我要看看他怎么头朝下走。
县初中录取通知书下来了,我校只有我一人被录取。一时我成了街头巷尾人们谈话的特大新闻。
开学报到那天,我跟父亲开玩笑说,你去跟王村长说说,俺孩子考上初中啦,你能不能头朝下走走让我看看。父亲嘿嘿地笑着说,你考上学比敲锣打鼓还响哩,他早就知道了。前天我见他,他低着头躲着我走,我见他的脸猴屁股一样红。
人争一口气,佛争一炷香。这次不跟他计较了,我发誓只要我写出一部书,我就亲自送给他看,单等他喊我一声爷! 中学毕业,我以优异的成绩考上省城一所大学的文学专业。大学毕业后,在一家报社当记者。几年后调到一家文学杂志社当编辑,一干就是数十年。近几年出版了几部文学作品,当上了省作家协会会员。
王忠爷的坟墓在村南地。堂兄说着话来到王忠爷的墓前。堂兄跪在王忠爷的墓前恭恭敬敬地叩了头。堂兄说,王爷爷,清明节我回来看你了。至今我读懂你说的话了。不是你在扫盲夜校说的那两句激将话,不可能有我的今天。我代表全家人谢你啦!
回家的路上,堂兄说,想不到,埋在心里几十年的怨恨,到老啦,成了感恩。我接道,是啊,一句话,一件事,能改变人的一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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