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白

　　第二十章  一手托两家(下)

　　（上接10月26日A14版）

　　郑宝兰听了卫君梅的话，没有放弃自救，没有就此沉到水里去。不管多忙多累，她都坚持来上班，坚持拿起勺子往矿工的碗里打饭。

　　别看卫君梅也是一个女的，郑宝兰有些离不开君梅姐。她一直觉得，君梅姐是一个心劲儿很大的人，也是一个很有志气的人。人说船的劲在帆上，人的劲在心上。君梅姐的劲果然在心上。人又说人凭志气虎凭威。君梅姐的确有着非同寻常的志气。郑宝兰听得出来，君梅姐平平常常一句来了，话后面包含着千言万语，是期待她如期而至，是担心她不能来，这是多么巨大的关怀啊！郑宝兰有时还觉得，君梅姐对她的关爱像是一种母爱。母爱是一种感情，也是一种智慧，一种能力。自己的母亲病成那样，已经没有能力爱她。而君梅姐像是代替着母亲，源源不断地给予她一种新的母爱。如此一来，郑宝兰对卫君梅就有些依赖，有啥话都愿意对卫君梅说。她说；君梅姐，我上一辈子一定做下了什么亏心事儿。

　　郑宝兰说了这一句，卫君梅就知道她下一句要说什么。卫君梅说：又瞎说。人只有眼前的这一辈子，没有上辈子，也没有下辈子。能把这一辈子过到头儿就算不错。

　　我这一辈子怎么这么倒霉呢，什么倒霉事儿怎么都让我摊上了呢！

　　这看怎么说了。人来到世上，不可能都一样，有在天上的，就有在地上的；有在地面种庄稼的，就有在地底下挖煤的；有撑死的，就有饿死的，怎么过都是一辈子。谁也过不了两辈子，三辈子。倒霉的事儿谁都会遇到，就看你认它不认它。你认倒霉，倒霉就跟着你走。你不认它，只管往前走你的，它拿你也没办法。宝兰，你要多看你的希望。你的希望还是有的，小来就是你的希望。

　　好，君梅姐，我听你的。

　　郑宝兰不能在家里住了，每天下班后，她骑上自行车，必须赶回娘家，照顾自己的父母。她对公爹周天杰说：爸，我爸我妈，一个瘫了，一个瞎了，我得回去给他们做饭。我要是不给他们做饭，他们就没饭吃。郑宝兰说着，眼里泪花花的。

　　见儿媳伤心，周天杰心里也沉了一下，他说：你只管过去照顾你爸你妈吧，这边有我和你妈撑着，你放心。抽空儿我也过去看看。

　　郑宝兰往自行车的后座上捆自己的被子，周天杰建议说：宝兰，你买一辆摩托车吧，来回快一些。你的钱要是不够，我给你添。我看秦风玲就买了摩托车。

　　再说吧。

　　手机最好也买一个。我也准备买一个。你什么时候想小来了，我就让小来跟你说话。

　　我会经常回来的。

　　小来问：妈妈，你去哪儿呀？你去找我爸爸吗？

　　我去你姥姥家。郑宝兰赶紧说。

　　那你带着被子干什么呀？

　　郑宝兰没敢说她住在姥姥家，晚上不回来了，只说：天冷了，你姥姥盖的被子有点儿薄，我给你姥姥送一条厚被子过去。

　　我也去！

　　小来乖，小来听话，小来跟爷爷奶奶在家里，啊！

　　不嘛，我就跟你一块儿去嘛！我让姥爷给我逮蛐蛐儿。

　　天冷了，蛐蛐都冻死了，现在哪里还有蛐蛐儿。郑宝兰把小来抱起来，在小来的脸蛋上亲了一下说：你要是听话，妈妈给你买玩具小汽车。

　　不，我要飞机。

　　好，妈妈就给你买飞机。

　　郑宝兰又回到娘家来了。人说嫁出去的女，泼出去的水。意思是说，闺女一旦嫁出去，就像一盆泼出去的水一样，再也收不回来了，也不打算收回来了。到了郑宝兰这里，这个由来已久的说法被打破了，郑宝兰“这盆水”又回来了。父亲母亲给了她生命，她回来是为了维持父亲母亲的生命。如果她不回来，父亲母亲就得饿死，生命就无法维持。哥哥死了，嫂子改嫁了，侄女也被嫂子带走了，谁都指望不上了，她只得把责任担当起来。她打起精神，把父母的衣服洗了一遍，把家里收拾了一遍，把院子里的地也扫了一遍。她早起伺候父母吃完早饭，还要把午饭做好，盖在锅里，留给父母中午吃。到了晚上下班后，她再回来给父母做饭吃。

　　郑海生卧床之前，都是他把饭做好，盛到碗里，端给老伴儿吃。老伴儿的眼睛瞎了，手还不瞎，嘴还不瞎，不用他喂，自己就能把饭吃到嘴里。郑海生一卧床呢，他不但不能伺候老伴儿了，老伴儿还得反过来伺候他。郑宝兰给他们预备的午饭放到中午已经凉了，要吃必须热一下。老伴儿摸索着走到锅门口，摸索着点火，火一烤脸，估摸着把火点着了。因为眼睛看不见了，整个人都变成了黑的，黑得如同实填，摸那儿都是一手黑。她认为自己已经离开了阳间，来到了阴间。阴间不就是两眼一抹黑嘛！不管摸索着干什么，她嘴里都说着话。跟谁说话呢？跟她的儿子郑宝明说话。既然儿子早已到了阴间，她也到了阴间，她说话儿子应该听得见。她说：宝明，宝明，你干什么呢？你看你这孩子，也不过来帮帮我。你帮我掀开锅盖看看，饭热好了没有？你小心，别烫了手。饭已经热好了？好，好，到底还是我儿子，还是跟妈亲。

　　饭热好后，她摸索着先自己吃。等她吃饱了，再摸索着去喂郑海生。

　　郑海生还是惦记着死，他的意见是：咱不能再拖累宝兰了，我看咱们还是死了干净。

　　老伴儿说：我已经死了，刚才我还跟宝明说话，宝明还帮我掀锅盖呢！

　　你死了怎么还会说话呢？怎么还会吃饭呢？

　　我啥都看不见了，就等于死了。你想死你死，不用管我。你知道自己爬不动了，知道自己的手连只鸡都掐不死了，知道自己死不成了，才口口声声拿死说事儿。你还有劲死的时候，为啥不死呢！别老拿死恶心我。说吧，你吃饭不吃？不吃明说，我还懒得喂你呢，我还怕找不着你的屁眼子呢！

　　想死都没了能力，郑海生眼角流出了泪水。

　　老伴儿喂郑海生吃馒头时，她揪一块儿，摸索着放进郑海生嘴里，再揪一块儿，再放进郑海生张开的嘴里，虽时有错位，大致方向还算不差。她喂郑海生喝稀饭时就不行了，分寸很难掌握。她不能用小勺往郑海生的嘴里喂稀饭，因为她看不见小勺里盛到稀饭没有。就算小勺里盛到了稀饭，她的手在运行过程中抖抖索索，不是歪了，就是斜了，小勺还没挨到郑海生的嘴，稀饭已经洒得差不多了。她的办法是直接用碗喂郑海生喝稀饭。她盛半碗稀饭，用嘴唇试试稀饭不热不凉，就一手端碗，一手摸到郑海生的嘴，把碗口对在人口上，往人口里喂稀饭。无奈碗口大，人口小，好比老虎和老鼠亲嘴，老也对不好。郑海生的嘴唇总算碰到了碗的嘴唇，老伴儿把碗一倾，郑海生喝稀饭不及，稀饭流到郑海生的脖子里去了，流到郑海生的领口里去了。领口倒是口大，可“吃”到“领口”里不管事儿啊！郑海生有些烦，郑海生生气了，他竟然骂了人，骂了老伴儿的妈，质问：你长眼没长眼，你的眼呢？

　　不能说老伴儿没长眼，老伴儿当初嫁给郑海生时，可是长着一双美丽的大眼睛。就说目前，老伴儿的眼珠子还在，眼眶子还在，眼睫毛还在，只是看不见东西了。因为她得了糖尿病，时间长了，眼睛才一点一点失去了光明。老伴儿不能明白，尿尿的的地方在低处，眼睛在高处，尿和眼睛根本不搭界，她怎么就把自己的眼睛浇灭了灯呢！郑海生还有脸问她的眼，她的眼原是好眼，就因为她嫁错了人，嫁给郑海生这个狗日的，才把她的好眼弄坏了。听见郑海生竟然敢骂她，她生的气比郑海生还大，她把稀饭碗扔到地上去了，回敬道：操你妈的，老娘还不想伺候你了呢！你长本事了是不是，我看你敢再骂一句，老娘就给你一个嘴巴子吃，还是脆的，你信不信？老伴儿举起了巴掌。

　　郑海生看了老伴儿的巴掌。很不幸，他的眼睛还很好使。他把眼睛闭上了。他绝望至极。但他仍不屈服，破口大骂。他骂的不是老伴儿，是瓦斯：瓦斯，毒瓦斯，我操你八辈儿祖宗，你还我的儿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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