结婚那天，李家复的三个哥哥都打扮得很整齐。李家复的三个嫂子也都打扮得很漂亮。最讲究的是三嫂，浓黑的头发在头顶盘起一个髻，如一顶高高的帽子，脸庞也精心化过妆。这里所说的精心化妆意思是化得很好，跟没有化妆似的。正如绢花的最高水平便是跟真花分不出来，撒谎的最高境界跟说真话一样。最不漂亮的是二嫂，不仅皮肤粗糙，眼睛小，嘴唇厚，而且鼻子也塌。即使是在那个隆重而又闹哄哄的场合，一丝不解也照样浮上玉儿的心头，高大威猛的二哥，怎么找了这么个丑媳妇？最富特色的是大嫂。她的一切几乎都是圆的，圆圆的脸盘，圆圆的眼睛，圆圆的嘴唇，连鼻子都给人圆圆的感觉，那双圆圆的眼睛时刻在咕噜噜地打量着周围，很像只警觉的鸟儿，加上个子不高，身材扁平，就如同一把小巧的水果刀。

　　打扮整齐和打扮漂亮的哥嫂们都规规矩矩地坐在各自的位子上，但大哥李家明却几乎没在坐位上坐踏实过。他满脸堆笑，跟这个宾客打招呼，跟那个宾客开玩笑。俨然是这场婚礼的轴心。也就是说，李家复的大哥比李家复还像这场婚礼的主角。

　　李家明觉得自己是全天下最冤的人。

　　窦娥够冤的了，但好歹窦娥还有老天爷理解她吧？要不也不会六月天落下大雪来。可俺哩，无论为家里付出多少，仍然是爹不疼妈不喜。天地良心，俺哪点对不起爹对不起妈，对不起弟弟们？一帮子属狗的信球，吃完脸就变！ 

　　妈最糊涂，越老越糊涂。见谁跟谁唠叨俺是个没良心的人。周口多大个屁地方，人家不跟俺传话呀，不跟俊英传话呀？谁听多了心里不搓火？说啥宰相肚里能撑船，巴掌大的舢板子攒进去试试？不撑炸了肚皮！怪不得俊英生气，时不时地逮俺骂，说你是个老不死的，没良心！连丽丽都说奶奶偏心眼，老糊涂！能怨俊英吗？要不是俺能忍，俺也得说道说道！

　　李家明只要想起人和街，心里就如同塞进一把蒿草。只要想起年轻时，抱怨就跟沙河上的拉沙船似的来来回回，来来回回。

　　他不是不知道，他和人和街的矛盾与生分，都和王俊英有关系。尤其是家明妈，见了王俊英黑眼珠子就自动消失，为啥？因为俊英顶了桂兰的位置。桂兰是小姨夫介绍的。桂兰老实本分。家明妈喜欢老实本分的姑娘。

　　当年，李家明爱上了王俊英抛弃了陈桂兰，是没办法的事。李家明也不想做对不起人的事，也没想爱上王俊英，更没想抛弃陈桂兰。桂兰是家明的二姨夫介绍的。桂兰长得不美不丑，长方形的脸盘红彤彤的，眉毛黑黑的，一脸福相。脾气温柔，本分，不大爱说话，常低头笑。二姨夫说，这样的姑娘才稳当，才是过日子的人。可李家明觉得，总是低头笑，总是点头附和你说话，时候长了，不免有些感情饥渴，像对着大沙河说话，你说啥它回啥。

　　王俊英会说话，一张小嘴噼里啪啦地甜蜜蜜。俊英还会体贴人，俊英又爱笑。俊英笑起来很好看，小小圆圆的眼睛亮晶晶的，小鼻子尖尖的，小嘴唇像朵鲜花一样，圆圆小小饱满的脸蛋更是如盛开的喇叭花。俊英会笑着笑着瞟家明一眼，俊英还会笑着笑着扑到家明怀里，用小小的拳头不轻不重地打家明的肩膀，捶家明的胸脯。在初识恋爱的李家明眼里，桂兰和俊英好比木头和仙女。他咋能不选择仙女哩？

　　（节选自《大沙河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