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情兄,听说您收到了请柬,即将代表我们班的同学参加母校——信阳师范学院40华诞庆典,本打算随您一同前往,转而又觉不妥。学校那么多毕业生,如果谁想去便去,如何安排得了呢?所以,我对母校的这份情感,只有劳您代为表达了。
此外,您参加完校庆典礼后,少不得要探望咱们的班主任贾齐华老师吧?我想再请您向他转达一下我的感激和追悔之意。您不知道,就在几个月前,贾老师还为我批改过迟交了30多年的作业呢!
情况是这样的——
一位好友花了数年心血,编了本《汉字识字歌诀》,嘱我为其写序。我实在怕有负那位哥们儿的厚望,所以,和往常不同,稿子出来后,我试探着传给贾老师一份,求他帮助把把关,但又有些许的担心,平时极少和老师联系,现在却急来抱佛脚,突然添起麻烦来,老师能乐意吗?尤其他要看到“姚化勤”三字,回忆起我上学时的表现和毕业后的失礼,会不会置之不理呢?没料到,老师很快回复了邮件,态度还那样认真!不仅修改了文中的错误,一个标点也不放过,而且在旁边加了详细的批注,指出修改的原因,提醒以后为文时注意。
读着邮件,我禁不住激动起来。按说,平时我叨扰您和另一位同窗好友刘业明兄的时候更多。打从不惑之年跳槽搞新闻后,免不了写写画画,除消息、通讯外,偶尔也琢磨点散文或诗歌,而所有此类习作,包括去年被中国散文学会收入年选本的《家乡的月奶奶》和《太湖石的悲哀》,都留有两位兄长斧正过的痕迹啊!大概习以为常了,我并没为此动过感情,也没道过一个“谢”字。人说“大恩不言谢”,我想再补充一句“真情无须说”,你见过亲兄弟间动辄“谢谢”的吗?那岂不太客气、太见外了?
那么,为何对老师的态度就变了呢?莫非关系疏远了?是的,坦诚地讲,我觉得我和老师远没咱们之间亲密。个中原因,恐怕与那个颠倒了的师生年龄不无瓜葛。咱们是文化大革命耽误的一代人,考进母校时,大多已娶妻生子,而我们的贾老师刚刚大学毕业,尚属快乐的单身汉,无论他多么优秀,毕竟小我们几岁,要让一个大哥哥尊重小弟弟,做到前人说的“一日为师,终身为父”,当作长辈一样敬着,似乎不大可能。虽然没谁明显地表现出对老师的不恭,但以调侃的语气传播老师谈恋爱的消息却时有耳闻。
我的情况更特殊一些:家在农村,大孩子才进学前班,小儿子正蹒跚学步,妻又在另一所学校读书,年逾六旬的父母既要照看孙子,又要种责任田,如何顾得过来?所以,逢到夏收秋播,我总要逃学回家,忙一阵后再匆匆返校补笔记,以应付考试。至于作业,尤其是需要花费精力和时间的作文,根本没工夫、也不愿去做。我想,反正毕业后是教书,学点写作常识,能够指导学生足矣。因此,对老师能躲便躲,总怕见了面受批评,感情自然也就若即若离,很有点像唐人说的“道是无情却有情”了。要不,后来您命我为咱们的通讯录题几句话时,也不会有“真想再回到/那幢绿荫锁住的教学楼/真想再偷听/贾老师、陈老师唱关关雎鸠”的胡诌了。
偷听老师谈情说爱,岂是学生应守的礼仪?以贾老师的敏锐和细致,不可能不清楚我的所作所为,但他丝毫不计较学生的过错,时隔30余年,对我仍悉心地“授业、解惑”。
母校的老师是这样的可敬,母校的学生又是那样的可爱。我所谓的“可爱”,不仅指莘莘学子发奋读书的精神和蓬勃向上的朝气,还包括曾经发生在我们身上的、恐怕只有“大顽童”才会演绎出的童话般的故事。想兄长去母校,一定会沿着学校大门前的浉河岸,重觅那则故事发生的情景了。
那么,且让时光回到1984年的暑天。
河边鸟儿的情歌,唤醒了我们班的两位哥们儿的午睡,于是,他们禁不住春心摇荡了,悄悄起床,要和多情的歌手幽会一番。到了地方,二人却先跳上了一叶淘沙的小船,学着《再别康桥》中的诗人,“撑一支长篙,向青草更青处漫溯”,一边还不忘和鸟儿们对歌,唱起了柳宗元“欸乃一声山水绿”的诗句,简直惬意极了,浪漫极了!谁知乐极生悲,满载沙子的船儿突然激烈摇晃起来,两只“旱鸭子”顿时慌了手脚,船儿倾斜了,船儿进水了,船儿……毫无办法,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它沉入河底,顷刻间,“欸乃”变成了“哀哉”。
也许,换上精明人,会毫不迟疑地逃之夭夭:反正野渡无人,又无法提取手纹和脚印,任谁都难以破案,逃避了责任不就得了?我们的这两位哥们儿,可爱就可爱在年近而立的人了,不仅童心未泯,而且敢于担当。他们非但没一走了之,还主动找到了船的主人,讲清了沉船的经过。接下来,便出现了全班同学牺牲周日,冒着溽暑,帮助捞船的动人场景了,但却没能捞上来。毕业在即,两位哥们儿只好照价赔偿了船主的损失。气人的是,我们前脚离开母校,船主后脚便捞出了沉船。消息传来,哥们儿只是豁达地一笑,连句骂娘的脏话都未出口。
这就是我们的同学。日常生活中,我们演出的或许不只是正剧、喜剧,偶尔也会来一场杂剧,甚至闹剧,不过,无论何时,我们的心都是洁净的——洁净得就像我们离开母校时的秋天,碧空万里,没有一丝云的遮掩,我们的情又是真挚的,谁遇到了困难,大伙儿都会不约而同地伸出援助的手,即使曲终人散,去了不同的地方和岗位,这种纯洁的同窗之情仍绵延不断。
母校的师生之所以如此的可敬可爱,当然首先应该归功于母校的教育和校风,可我总觉得与母校环境的熏陶也密切相关。且不说母校怀抱的浉水多么清澈,掬一捧,足以洗去你心中的浊气,且不说母校坐落的谭山包多么优雅,高低错落的教学楼在万绿丛中亦隐亦露,不由你不想起平仄含蓄的诗句,让你也有了诗人的胸襟和灵性,单单隐处校园一隅的何景明墓就能引发你多少怀古之幽情,促使你也想做前贤一样的人了。
记得学习明代文学史那阵儿,我们常常结伴前往那位文坛领袖的墓前,结合老师讲的“前七子”,议论着他针对当时流行的华而不实的文风,提出的“文必秦汉,诗必盛唐”的得失;议论着他不阿权奸,敢和势焰熏天的大宦官头子唱反调的耿介;议论着他出污泥而不染,离任归家时仅剩银30两的清廉……你曾无限感慨地说:“这才是我们应该继承的一缕文脉、一颗文胆、一种读书人应有的操守啊!”只是,我们在校时,那惨遭“文革”破坏的墓地尚未修复,一副我在日记里描述的样子:“没有墓碑/更无庙宇/只有倒卧草丛中的石马/还被谁一匹匹削去了四蹄”。 如今,它该修缮一新了吧?能拍张照片传给我吗?
许是人老了容易怀旧的缘故,打从知道母校将隆重纪念40华诞的信息后,连日来,我一直在回忆、品味与她有关的点点滴滴。不知兄长感觉如何,我竟从中品出了一种“家”的味道。的确,母校就是我心目中的另一个家——一个堪称书香之家的家。虽然算不上豪门大户,并无多少值得炫耀的财富和历史,但她却有着我们可敬可爱的师友,有着浓郁的书卷味、亲情味,有着能净化我们灵魂的前贤遗传的古典气息及独特风景……重温这一切,会给我们带来多少温馨与慰藉啊!因此,告诉你,兄长,等适宜时候,我也要回家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