细想起来,这两年我似乎一天也没离开过棉花。去年走进新疆大棉田,今年着手写棉花大散文。新疆棉花的气息,河南拾棉工的身影,不分白昼地裹挟着我。那感觉,就像街头小贩新出炉的棉花糖,只吃一口就粘在唇上、手指上,丝丝缕缕地牵绊,难以割舍地缠绕。
去新疆,跟随我们河南女工拾棉花,是我多年前的热望。那天,我在回乡下老家的公交车上,偶遇三个从新疆回来的拾棉女工。她们一路讲在新疆遇到的新鲜事,一边对着手机和家人粗门大嗓地通话,一副见过大世面、腰里装大钱的架势。我突然感觉双颊滚烫,就向她们投去滚烫的目光。从她们破了口的鞋子上,我看见了棉田里一串串深深浅浅的脚印;从她们晒得黑红的脸上,看到了我没有看到过的故事。从粘有细碎棉花叶片的行李包上,我嗅到了新疆棉田的味道。那一刻,我告诉自己,我要去新疆。
终于有了远行的机会。去年10月,又是新疆棉花遍地开的季节,一批批中原拾棉工,大雁似的飞去了西部边疆。我请示文联主席,说想去新疆采访河南拾棉工,想了解老乡们在新疆的生活、生存情况,还说要和姐妹们同吃同睡同劳动,得去20多天。他说好。
临行那晚,电视里又在播放刚发生在新疆的恐怖事件,声音听起来比往日大,我的心紧了一下。随后追着待嫁的女儿,塞给她一张存款不多的银行卡,悄悄告诉她密码,小声吩咐别告诉她爸爸。又在屋里转了一圈,还是伏在老公耳边,把密码重复了一遍。他突然大声说:你别去啦!女儿站在一旁抹眼泪。
还是到达了新疆昌吉。选择昌吉州,是因为有回族朋友可倚仗。几经周折,我找到了河南拾棉工所在地——农六师新湖农场四分场八连。在离连部40里外的大棉田里,找见了我的河南乡亲。他们男男女女60多人,在棉田里大雁似的排成一行,前头是积雪般盛开的棉朵,身后是红褐色空空的面壳。棉花被飞动的手指抓采,麻利塞入系在腰间的编织袋。我停住千万里追寻他们的脚步,激动地用河南话喊:老乡,俺来了。场面没有我预想的热乎,竟没有一声回应,有人回了一下头,又很快扭回了。他们只看自己的手,双手抽出的棉丝,泉水般永不枯竭。我多情的喊声无力地悬在半空,尴尬地拿眼去看天,只一眼就泪流满面。新疆的大太阳是欺负人的那种毒,光芒好似根根烧红的钢针,刺得人浑身灼疼。
拾棉工们个个戴着遮阳帽,捂着大口罩,这让我很难看清他们的面孔。我走近一个姐妹,小心地叫了声大姐,她在口罩下憨憨地说:别叫大姐,俺没你大。我赶紧改口叫她大妹子,很殷勤地帮她拾棉花,不大会儿,汗水顺着脊背往下流。大妹子说话的声音柔顺了,她说她是河南封丘人,育有一儿一女。老公哮喘,干不了重活,不能外出打工,只好在家养几只鸡鸭。四亩庄稼地包给别人了,每年给些粮食,够一年吃的,钱却远远不够花。女儿即将大学毕业,准备报考研究生,儿子高三,面临高考。大妹子说,眼下正是她拉车爬坡的时候,她可不能松劲。她给服装厂加工过衣服,给医院开过电梯,还给足疗院打过洗脚水,不是干这就是做那,一年到头总不闲着,两个孩子也抽空当家教挣生活费。她对我说:农民闲不起啊,不干就得饿肚子,孩子们就没学上。她抬头望一眼远方说:孩子们考到哪儿,我就供应到哪儿,俺在这土地上把苦受完了,孩子就少受些,巴望儿女过得比俺好。大妹子在新疆拾棉花,一天能拾220多斤,一斤棉花一块钱,一天就挣220多块。一个棉花季子60多天,算起来能挣一万多。大妹子话音里带着笑:俺把俩孩子一年的学费挣下了。这时,我发现大妹子一条腿跪在地上拾棉。她说,这块地棉花棵子低矮,早上来时大家伙都是弯腰拾,腰撑不住了就蹲着拾,蹲不住了就单腿跪地,一到下午就双腿跪地爬着拾了。
私下算来,拾棉工在棉田里,要工作14个小时左右,每天每人弯腰2000多次,平均拾6000多棵棉,摘2万多个棉朵,每天拾棉100多公斤。
中午老板把饭菜送到地里,拾棉工聚拢在一起吃饭。观察到他们裤子膝盖处,几乎都磨出两个大洞,如一个个破败的眼圈,我一阵心酸,泪水滴在馍馍上,吃一口,咸咸的。
摸黑回到八连,旁边的三座土屋,就是130名拾棉工的临时住所。20几个男人,住在南头的两间屋子,西屋和北屋住着百十个女工。我爬上姐妹们的大铺,她们的体味和被子上的气味,让我在梦中不停地呕吐。一周下来,我和她们味道、形象没什么两样。太阳落山后,气温降到零下,野地里,冻得我感觉不到身体的存在。好心的老板娘让拉棉花司机给我捎来一条看不见颜色的破棉袄。我穿上它帮姐妹抬棉包,被称棉花的老板一把推开,吼:排队去,等叫号!
一挨床铺,姐妹们高一声低一声地叫娘,这个喊:俺的个娘哎,腰杆子快累折了。那个叫:娘啊,不能活了。一个姐妹在梦中也唤娘:娘,娘,从那头帮俺拾花呀。伸出一只手,把被套抓得稀巴烂。大妹子说我半夜也喊妈了,我不承认,扭身就走。她在后头说:怪可怜的,当作家也不容易。
在八连我认识很多姐妹,有死去丈夫的憨妹子,还有一个美容院女老板,她为了减肥来拾棉花,每天减掉半斤肉,裤腰松得耷拉着。20岁的张小平夫妇,他们结婚才半年,没钱装修新婚房,小两口来新疆拾棉花。没想到刚来40天,小平竟然怀孕了,仍显稚气的小脸蜡黄。我劝她快回家,她眼窝噙着泪不肯走。说来时有合同,半路回家棉花钱只给一半,新房咋装修?再说,身份证交到上头买保险去了,还没有送回来,咋走?几天后我离开八连时,小两口年轻的黑脑袋,还在棉田里一起一伏。
一周后,我在四场三连的棉田里,找到32个我们周口籍拾棉工,她们住在包地老板的家里,每天起早贪黑拾棉花。我遇见的第一个大姐,她打开包裹的手指让我看,我顿时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大姐的十个手指甲竟然掉了八个,只剩两个小拇指完好无损。她初来时帮人搓了两天葵花头,接着下地拾棉花,手指发炎肿胀,她用缝衣针挑脓。几天后指甲一个个脱落,裸露红芽芽的鲜肉。大姐仍然包裹着手指拾棉花,一天也不落。她说,来这就是抓钱的,抓个万把块,回家给未来的儿媳妇买“四金”。四金就是金镯子、金耳环、金戒指、金项链。大姐摇着头说:现在,农村娶个媳妇可不得了,要先盖两层楼,俺村里有人都盖三层了。还得给彩礼,干礼就得七八万,少说也要四五万。女方要多少是多少,你少给了,人家闺女就不嫁,儿子就得打光棍。俺生养了仨儿子,这可要了俺的命,他爹领着老大老二去南方打工了,一年才回来一趟。我给人家当过保姆,扫过大街。每到这季节俺就来新疆拾棉花,已经来过5年了。累得实在撑不住,每次都说不来了,到时候又来了。都是为抓俩钱娶媳妇,为了过上好日子,要想活好,就得活受。俺趁能爬得动,再干个两三年。
姐妹们都是这位大姐招来的,村子离得都不远。大家都是周口人,晚上坐在被窝里说话,感觉就像在老家。她们说,出来干活虽说累,但比在村里热闹,村人几乎都出去打工了,夜里树影比人影多,连狗都少了。这出来还能坐坐大火车,看看大新疆、大棉田、大世界。姐妹的愿望和理想,其实也很大。
这时,一个新疆人站在院子里和老板说话,声音听起来有点急。老板娘进来说,那新疆人是想让姐妹们明天去他的地里拾棉花,这两天要变天,他那200多亩的白棉花,眼看就要沤在地里了。
想起四分场书记的话:今年新疆有2300多万亩棉田。来自河南、甘肃、四川、陕西、重庆等地的拾棉工,达上百万人。河南每年都有三四十万人来新疆,极大地缓解了新疆拾棉工紧缺问题。
我在离开的前一天,新疆落了一场雪,雪花不大,小飞虫似的漫天飞舞。趁棉田还没打湿,老乡们抓紧拾棉花。棉朵白了,棉棵白了,拾棉工身上也白了。
天上响起几声大雁的鸣叫,我抬头急切地寻找,雪花迷蒙了我的视线,雁声渐渐远去。我的老乡们,在棉田里排成大雁的行列,身影越走越远。
大雁在寒冬来临之际,成群结队往南飞,我们中原拾棉工这群大雁,却是结队成群向西飞。鸟儿寻找温暖,人们投向寒冷。人和鸟,都是为了生存,为了有一天能飞得更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