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一章）

　　■沈祥峰

　　昨天黄昏时分，没来由飘起雪花来。它们仿佛是从星星上飘下来的，凌乱地旋落在窗外的花园里。有几片黏附在樱桃树的叶片上，被电灯光一照，晶莹如碎玉一般。几乎没有风，雪花来得悄然，轻盈如少女赴约的步履。

　　清晨我起床时，整个世界变得奇异无比。我探头窗外，院中的葡萄藤上、樱桃树上和昔日群芳争艳的花园里，枝柯覆雪，银装素裹，风雅绝伦。屋后的旧城湖、湖中养鱼人护塘的茅舍，以及远些的村落、柳林尽披银袍，光艳夺目。天高气寒，没有市声，没有鸟语，没有鸡鸣狗吠，这个小城最令人心爱的地方变得如此空旷、简朴、单调，甚至凄清荒凉，一切都凝固在初雪的寒光里。

　　朝阳从明净的旧城湖东边的林梢上升起，仿佛一刹那间，这白皑皑的世界全被染作橘红。艳丽的朝晖里，星罗棋布的鱼塘的轮廓渐渐清晰可见，湖面上、岸上，到处充满了魅力，令人神往。它们的安谧、素洁、毫不修饰的空旷，令人思量不绝！它们藉着这冰清玉洁的姿容想在我心中激荡起些什么呢？那练白、了无生气、空漠而凛冽的景象全然没有艺术、没有主题、没有旋律，甚至没有起码的几何框架，更谈不上风采和神韵，然而正如美从来都是一种没有模式的经验，这雪霁的清晨是如此令人笔拙词穷，欢欣鼓舞。这冷酷而柔美、严肃而盎然的世界是如此超凡脱俗，比起我有幸读过的所有的诗、看过的所有的画、听过的所有的音乐都更加深刻地震撼了我的心灵！

　　一两只羽色斑斓的水鸟掠过清纯的空气，飞落在冰封的湖畔。它们时而寻寻觅觅、啄啄点点，时而用惊喜的目光试探着打量这昔日熟悉的一切。从它们那饱餐秀色的眼神中我似乎豁然读懂了一个奥秘，原来这美艳的雪景并不在降雪本身，也不在这石膏般雕塑的静穆中，而在于它初降的新鲜和自然界突然而无声息的变化。特别是在数月无雨的燥秋之后，我捡点出一年来遍览的风雨晴月，竟没有一件堪比这琼花缤纷的盛艳和今日早晨的感受之深。

　　秋 晚

　　最后一群鸽子也带着哨声飞回温巢了，喧嚣的市声、鸦噪与虫鸣都被这潮汐般的黄昏淹没起来，叆叇的暮云中，血色的而后是鹅黄色的夕阳，少女纤指般从颍水上游的迂洄处，从岸头的柳丝间轻轻伸过来，柔柔地、满含温情地拂弄着清粼的水面，拂弄着他脚下那绣金色的沙滩与卵石。三两只裹着灰蓬的船儿咿呀着荡过河曲，荡过远处老桥下的石柱，去了。闲适的风酥酥地、不经意地撩起他的额发。颤颤的梦一样迷离的风哦，将他心中那久掩的一页页离愁无情地翻了开来。

　　那些伤感的、甜润的、渍着暮色与露湿的欢乐一齐涌起，颍水般砥砺着他孤冷的心岸。往事秋风般飘进梦中，又无踪无影地浮动着。那是九年前，他和他的那位极和气而又谦卑、山羊般柔顺的女友曾一起踱上堤边的小径，一起徘徊在这潋滟的水边。眼前依稀是那双秋波见底的眸子，晚风中婆娑的柳叶宛如她飘忽的秀发。一瞬间，她那雪白的、桃红的、叶绿的、淡蓝的、缤纷的衣裙竟如霓虹般隐没于落日的斜晖里了，他感到一阵冲动与凄惶。他不忍抛一颗石子到水中，他想着她会从他身后走来，那倩影在水中渐渐地，尔后全部与自己融在一起……但她终是没来。他一遍遍叩问流水，流水也一遍遍叩问他：

　　“她还会来吗？”

　　“她还会再来这秋暮的水边，濯着足、哼着歌、挽着个忧郁的男孩儿嬉戏么？”

　　他和流水都不能回答。他明白了，过去的终如东逝的水。但他怎么也不明白，人类忘记欢乐竟比忘记哀伤更难么？

　　月亮悄悄划过来，又玉雕的船儿似的在岸头的晴空中停泊着，闪闪烁烁的星星如凤尾菊般朵朵开在水中。他感到一阵疲乏，寻求扶持似的倚坐在水边的乱石上。月光如一柄画笔，残忍地勾勒出他长长的、瘦瘦的、病如渔翁的身影。他下意识地抓一把河沙，那沙是湿汪汪的、凉津津的，并没有她当年赤脚吻过的余温。然而一股难言的心酸和着失悔，竟炽辣辣地从指间一直升腾到心头，升腾到他干涩的眶中，两颗清凌凌的泪珠，像草尖上的晨露，从朦胧的睫毛根部，流过鼻翼，流过口角，无可挽回地跌落下来。他伸伸舌尖，那泪是咸咸的、苦苦的、涩涩的。伴着一声水鸟凄厉的啼叫，他忆起那个逝去的有夕阳普照的秋晚来了，忆起她的那句羞赧的相约：

　　“寻一个晴朗的平明，划只小舟到远处采菊去！”

　　是啊，重阳即临，是野菊盛开的时候了。那细碎的、黄灿灿的香馨仿佛正掠过水面扑面而来。然而明天呢？明天的平明是晴朗的么？他遐想着，轻叹着，启明星正若隐若现地走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