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吃红芋。媳妇上街捎回来几块烤红芋,被我随手扔进了垃圾桶。
那是几块品种改良后的红瓤红芋,烤制专业,软面稀溜,香味也还正宗。可我没有一点食欲。30多年了,我一直不能看见这东西,胃里泛酸。
红芋,又名红薯,也称地瓜,红芋是豫东人的叫法。这东西产量高,一亩地能刨六七千斤,既当粮又能当菜,还能衍生变化出很多再加工产品,如红芋干、粉面子、粉条、粉皮。
从有记忆开始,红芋就与我寸步不离。我是“60后”,出生在豫东平原上的一个小村子,这里属于黄河冲积平原,土质肥沃,年降水量平均,无久旱亦无大涝,宜人居耕种。可在那个生产力低得可怜的年代,小麦、玉米、高粱,大豆、芝麻产量不过百八十斤,养活不了人。
为了填饱肚子,生产队会拿出一半以上的土地种植红芋,或鲜贮或晒成红芋片子,一年的温饱就指望它了。每家都有红芋窖,可如果窖存不好,霉烂了,那就只有向四邻借粮了。家家都不宽裕,借粮的难度和滋味可想而知。那时候,家里有个大红芋片踅子,意味着当年温饱问题不发愁了,出门走路都是昂头挺胸,非常自信。
每年入冬至来年开春,红芋、红芋面饼子永远是馍筐里的主角。窖里的红芋、踅子里的红芋片子,要按照日子来计量分配,每天吃多少,必须计算好,免得开春闹饥荒。冬天,没有农活,为了省粮食,日子过得紧巴的人家,就三顿饭改成两顿,晚饭基本不吃,早早睡觉,睡着了就不饿了。
与缺粮紧紧相伴的是缺柴火。树叶、麦茬、豆秸、芝麻秆,凡是能烧的基本划拉干净。村庄给我的记忆,就是干净,地上连个树叶都找不到。烧的不宽裕,做饭就得犯考虑了,首先得省柴火。早晨做饭,家家都是烀红芋,红芋放灶锅下层,中间放篦子,篦子上摆红芋面饼子,间杂放几碗凉水,大锅盖一扣,一锅齐活儿。红芋熟了,饼子透了,几碗凉水也热了,柴火就这样省出来了。
在豫东,很多方言土语都是在困难的日子里凝练出的精华。早、中、晚三顿饭,各有特色称谓:早饭,叫喝糊涂(稀饭);午饭,直接说吃面条子;晚饭,外地人更不知所云,曰“喝茶”。一天三顿饭都是稀汤寡水,吃的再多,不扛事,两泡尿下去肚子也跟着瘪了。尤其这喝茶,是没有茶叶的,豫东人管白开水叫茶。就是这样的一日三餐,也是好多人家的奢望,比顿顿吃红芋强太多了。谁家偶尔吃个汤面条,多滴几滴香油,半个村子都能闻见。
天天吃烀红芋,肚里缺油水,胃里泛酸。但除了红芋,其他的副食品基本没有,肉只有过年才能吃上一次,蒸几筐子白面馍,是留着待客用的。红芋是那个年代饭碗里唯一的主粮,霸占着家家户户的饭桌馍筐。“红芋汤,红芋馍,离了红芋不能活”,40岁以上的豫东人都知道这句经典顺口溜。
红芋伴我走过童年,走过青春。直到土地承包,分田到户,粮食产量成倍增长,家里粮食踅子像个小山,红芋才逐渐淡出人们的视野,退出独霸多年的馍筐子。
如今,村里几乎不再栽种红芋,嫌麻烦,费劲,没有种玉米、小麦省力气。家家饭桌上也难寻觅红芋的影子,红芋成了稀罕东西。
不可否认,我是吃红芋长大的,红芋在我人生中占有重要的位置。30多年后再看见红芋,我依然不喜欢它,甚至从骨子里有一种恐惧感。是我忘恩负义?我不知道。
或许,当初的过分依赖,对我是一种深深的伤害。
(鲁豫 郸城县公路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