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一张蒲席并不算很平整地在地上展开,然后面朝着天空往上一躺,对刘小五来说是极幸福的事。
小麦收进仓,秋庄稼也安置到了地里后,刘小五跟村里的胜利、春生一起坐了一个多小时的汽车到市里,又从市里的火车站坐十几个小时的火车来到这个城市打工。可是这个高楼林立的城市不像自己那七八亩地,到地里就有活儿干。刚来到这个城市的时候,他们白天去工地上联系活儿,晚上就这样打发过去。明天就要离开这儿了,他们依旧选择了这样的方式打发这个装满星星的夜晚。
在这个城市里,刘小五目光所及满是高耸的建筑、华彩的灯光和穿梭的车辆。那灯光带着微笑,总让人联想到饭店门口打招呼的老板娘。灯光下还有着一簇一簇跳舞的人群,步调一致地扭着、摆着、跳跃着,吸引得刘小五的目光直直的。车一辆挨着一辆,你挤着我、我挤着你,谁也很难向前移动,好不容易从车堆里挤了出来,赶紧鸣着喇叭噌的一下蹿了出去。若是在村子里,肯定会惹出一连串的狗吠和一群狗的追赶。总之,对刘小五来说,这个城市太陌生,陌生得让他找不到脚板踏在地上的感觉,所以刘小五觉得躺下来才能证明自己真的存在。
在刘小五看来,这里的天空是恍惚的、隐约的、模糊的,很困难才能寻找到已经被冲淡了光亮的星。可那些星星毕竟是在自己的上空,也在老家小院的上空,是像极了儿子的眼睛的,是忽闪着许许多多的欢乐的。他幻想着星星能突然生出两个小翅膀带着自己回到小院里和儿子玩耍一阵子再回来。忽然,刘小五扑哧笑了,自己这么沉重,怎么能奢望被驮着飞来飞去呢,只希望星星代自己逗一逗儿子。
因为想到了儿子,刘小五就想到了给儿子娶媳妇的事。自己进城来为了什么呢?当然是为了挣钱。挣钱为什么呢?当然是为了给儿子娶媳妇。要给儿子娶媳妇,首先要盖房子,还要盖两层的楼房,还要装上无塔供水,装上太阳能,在灶台上贴满瓷砖,把院子里都砌上水泥,只空出几个种果树的地方,还要专门留一间冲澡的屋子,还要在正对大门的地方建上迎壁墙,绘上幸福大道的图案,这样才会有媒人愿意上门。最关键的,要给儿子娶媳妇首先要准备下厚厚的几沓百元大钞,下聘要一沓、办酒席要一沓……而这一切就指望自己在外面多掏力多下劲。
刘小五这回就是跟村里的胜利和春生一起出来干的泥水匠。老板说胜利和春生是熟工,有技术,干一天260元,而自己是刚来的,一天180元,这样算起来到收秋两个多月的时间,胜利和春生都能挣到两万块,而自己挣的却要离两万差一大截子。刘小五不服气,泥水匠的活儿还分啥技术不技术的,就凭自己这一身的力气哪点儿比不上他们!掰手腕子,胜利不是对手,春生更不用说。可人家老板不考虑这个,人家既然说了,自己也不好再说啥。况且自己这两个多月挣的钱也能买4000块砖头,或者能顶上150袋小麦,或者5头大猪。算着这些细账,刘小五很得意。
正是因为这股子得意,两个多月的时间里,刘小五干得很卖力。眼看就要数到一张一张的百元票了,刘小五的得意荡漾在脸上。老婆一个电话连一个电话地说地里的庄稼不等人,豆子再不收豆籽就要自己跳出来了。刘小五说,就回呢,领了工钱就回。
可怎么也没想到,就在这个节骨眼儿上,老板出事了。老板娘说是生意场上的事,别人为了争生意把他告了。说不定事情很快能澄清,老板就出来了,也说不定会在牢里坐个三年五年的。账户都查封了,实在没钱给你们。
“该咋办呢?”胜利这么问刘小五,春生也这么问刘小五。平日里刘小五最有主张,可这回刘小五确实也不知道该咋办。
“老婆一个人在家里给庄稼除草、浇水,肯定累得不轻,本打算把一摞子钞票放在床头上熨熨她的心呢,这下可好了!”胜利嘟囔。
“要就这么回去了,大伙儿都得笑话咱。”春生说。
刘小五平静地对胜利和春生道:“我想好了,就不知道你俩听不听我的。老板虽说平日里和咱们话不多,可也从没有对咱们恶言恶语过,一日三餐给咱弄的伙食也不赖。做人要讲良心,这个时候去逼着人家要钱,不是给人家雪上加霜嘛!前几天不是给咱发过一些生活费吗,咱仨都再凑点儿给他媳妇送去,算咱的一点儿心意,一个女人家在这种时候不一定要作多大难呢。”
胜利和春生先是直直地看着小五,然后又使劲地点点头。
这一刻,三张蒲席、几瓶啤酒和几个空啤酒瓶,三个男人正打发在这个城市的最后一个夜晚。小五的手机“叮铃铃”想起来,酒精的力量让他暂时忘记了所有的烦恼,让他畅快淋漓,也正是兴奋和冲动让他把手机拿在手上,划了一个长长的弧线,潇洒地放到耳边。
听筒里传出了老板的声音,刘小五一下子坐直了身子。
“兄弟,哥对不住你们,哥看你们老实,动了心思。哥是摊上点事儿,手头有点紧,不过都过去了。明天你们来领工资,收完庄稼跟我去另一个工地。你们给哥上了一课,在外打拼了十几年,能遇上你们是我的运气好!”
刘小五觉得自己晕乎乎的,觉得老板的话语里透着酒味,抬头看满天星斗,也像喝了酒似的,晕乎乎的。
那一晚,刘小五梦见自己真的乘上星星,在这个城市的上空飞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