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下班回到家,父亲正歪在客厅的沙发上睡着,身上穿的还是去年给他买的灰色T恤,半张着嘴,均匀地呼吸。阳光照进来,恰好覆盖父亲全身,头上的发、腮边的鬓发和下巴的胡茬,都白得刺目,似点点霜花落。
父亲这次来是给他送麦子的。父亲有点自豪地对他说,今年的麦子打得多,给你娘留了几袋,给你拉来十袋,够你们吃一年的。大商场里卖的面粉虽然白,里面有添加剂,还是自己亲手种出来的吃着放心。在家里,你娘把麦给淘好了。
收完麦,种上秋,父亲又要出去打工了!
他这才发现,院子里停着一辆电动三轮车,从卧室里扯出一根电线,正嗡嗡充电呢。他屋里院子里看了看,只看到客厅一角有一袋麦子。麦子呢?他问妻子。
咱爸都搬到楼上去了。我不让他搬,他非要搬,说楼下潮湿,麦子容易生虫子。妻子这么说。他不满地看了妻子一眼,跑到楼上一看,九袋麦子整整齐齐地竖在墙角,像九个正在操练的士兵。他的眼眶有点湿润。
大,你怎么不等我回来再往楼上搬,你不怕累着呀!他依然按照乡下的称呼喊“大”。以前他也想改过来,在这个城市里,“大”这个称呼显然有点土,可每次脱口而出的还是“大”。
没事,不累。说完,父亲往沙发里靠了靠。很明显,他还没有从刚才的劳累中缓过劲儿来。
九袋麦子,每袋最少一百斤,而且要搬到二楼,怎么会不累!
他看着父亲半躺在沙发上,心中一酸。
人老下去,原不过是一瞬间的事。
可分明就在昨日,父亲还是那样意气风发,把他高高地抛起,又轻轻地接着;扛上百十斤的麦袋子,健步如飞;开着拖拉机在田地里驰骋纵横。
吃过午饭,父亲看电车充满了电,便要回去。他不肯,说什么也要让父亲在这里住一晚。这是你的家,又不是来走亲戚。他对父亲说,语气坚决。父亲只好妥协。
父亲没事干,就在孙女的陪同下,楼上看看,楼下看看,好像在田地里巡视他的庄稼。这栋房子是父亲给他建的。同事们都羡慕他,这么年轻就有这么一座豪宅。这哪里是他的功劳呀,这是父亲一辈子的积蓄。到现在父亲还欠着好多债呢!
看着父亲牵着女儿幸福的样子,他想起了小时候。那时候也是这样,父亲走亲戚、去赶集、去城里都带着他。小手放在父亲的大手里,感到温暖安全,一离开父亲的手,他就觉得无依无靠。
晚上,他和妻子女儿陪父亲一起去超市,给母亲买了一双老北京布鞋,给父亲也买了一双。父亲看了看价格,说,太贵了,别买了,你娘给我做的还有两双呢。他坚持买了下来。
下电梯时,父亲有些害怕,不敢下。旁边的红男绿女看到父亲恐慌不安的样子,捂着嘴笑。
他跑过去,去牵父亲的手。父亲好像不习惯,这么多年了,他们都没有牵过手。父亲的手不自然地缩了缩。他很坚决地去抓父亲的手,那双粗糙的、汗津津的手,惶惶地,还是落在了他的掌中。
恍然间,还像小时候那样牵着手,不过,岁月让他和父亲的角色调换了。
出了超市,混入攘攘熙熙的人群中,他还没有放开父亲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