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过几天就是母亲的八十大寿了,正好姊妹几个都在,我和丈夫已计划找个好点儿的饭店让大家聚聚,好好为母亲庆祝生日,可母亲无论如何要回乡下老家,究其原因,母亲要赶时令回去打理她的百草园。
我称其为百草园的,其实就是母亲的小菜园。之所以称百草园,是因其间可热闹了。母亲的小菜园不比鲁迅笔下的百草园逊色,虽面积不大,所种物种却包罗万象,应有尽有。园子四周栽有白杨树、桂花树、桃树、花椒树、香椿树、槐树等,虽然除香椿树外都只有一棵,也已经称得上齐全了,自然形成了菜园的篱笆。里面就是母亲种的菜了,去年种的菠菜已经老了,都开了花了,油菜花刚谢,都长种子了,今年刚播种的蚕豆正开着紫色的花,两沟韭菜马上就可以割了,小葱已名副其实郁郁葱葱了,春笋正茁壮成长,还蒙着薄膜的荆芥、黄瓜、豆角才露尖尖芽,都在挣扎着要钻出头来迎接春天呢。番茄、辣椒也是刚栽的小苗,还未活稳呢,藿香是成墩发出芽来的,泽蒜是自然生出来的,也已经可以吃了。
到了夏天,母亲就在园子四周的树根周围种上南瓜、瓠子、葫芦、梅豆、丝瓜、佛手瓜等植物,当它们长出藤时,有的就自然顺着树干爬到高处,有的就地乱爬,该开花开花,该结果结果,并不影响园子里的植物生长。母亲种上这些藤本植物之后,似乎再也不关心它们了,即使结了果,吃得也很少,要么,儿女们回来,摘一些带回城里,要么,邻居或路人随便摘些,有时顺手抱个南瓜,有时顺便薅几根葱,有时掐点藿香、香椿,回家便是一顿美味佳肴。采摘时,他们好像拿自己家里东西一样,母亲在家,他们就言一声,不在家回来也不说啥,都是乡里乡亲的。所以,母亲老嫌城里东西贵,城里人论得真,啥都要钱。在我家时,给她钱让她买菜,她转了一圈回来,说没啥可买的,其实,是她舍不得花钱。在村里母亲的人缘是极好的,一是她论理、大度,二是她也算得上见过世面的了,去过北京、上海、青岛、杭州、苏州、洛阳等地,这在乡下是不多见的。
秋天,母亲还会在园子里种一季萝卜、白菜、香菜等。母亲种这些蔬菜不仅是为了吃,好像欣赏成分更多一些,满园瓜了、菜了开花结果的时候,甚是热闹。五颜六色的花,招来了蜜蜂、蝴蝶,散发着各种香气。母亲或在其间劳作,或坐在树下打瞌睡、纳鞋底、与人唠嗑。特别是母亲打瞌睡时,可有趣了,满是皱纹的脸上露着笑容,头偏向一边,睡得是那么自得,那么安详,虽然园子里百鸟争鸣,百虫齐叫,由于耳朵背的缘故,仿佛外面的世界与她无关。无法想象母亲梦里的世界,应该是很美的吧,起码没有尘世的喧嚣,没有生活的压力,没有恩怨情仇,要不她怎么那么享受呢。母亲始终弄不明白现在的人,生活这么好怎么还发愁:不愁吃不愁穿,连我老太婆都有手机,过去理想的楼上楼下、电灯电话也没有现在好,咋就说不幸福呢?
母亲的百草园就在老家院子的外面,长十多米,宽也是十几米,正好是一幢农家宅基地的料,只因其间有两座老坟,也就没人再关注了,自然成了母亲的宝贝。
生于1937年的母亲,童年的岁月是极其艰苦的,三年自然灾害时挨饿也是刻骨铭心的。后来有了自己的土地,母亲就把土地视若生命。尽管父母一生面朝黄土背朝天,一生都在期盼儿女离开农村改变种地的命运,不再重复他们的生活,但他们一生最幸福的还是拥有自己的一块土地,自由地耕耘,享受丰收的喜悦。父亲1988年去世,那时中国农村刚刚脱离了贫穷,吃上白面馒头,还未来得及享受改革开放的成果。母亲一直遗憾:要是你父亲活到现在那该多好,他一辈子种地都没种够,要是有他在,菜园比这种得好多了,你们几个也比现在有福了。
在我的记忆里,母亲就是最能干的人。大集体时,母亲的工分是最高的,纺花、织布、纳鞋底、做衣服样样都行,尤其是母亲纳的鞋底针脚既稠密又匀称,纺的线也又细又匀。油灯下母亲纺棉花的情景,我至今记忆犹新。多年后的今天,母亲还不忘她的针线活,在种菜的空闲还纳鞋底,纳鞋底不是为了做鞋子,是村里有人收去统一做布鞋出售,就雇人纳鞋底,纳一对给2.5元。开始,对母亲种菜、纳鞋底,我们是反对的,母亲年龄大了,想让她好好休息,可她并不高兴,只好由她去了。她能种菜能纳鞋底,说明她还干得动,她对生活还有信心,有希望,她不想给儿女添麻烦。孝顺,孝顺,似乎顺更重要些。有时,我们认为给老人吃好、喝好,不让他们干活,就是孝顺了,其实不然,只要身体允许,老人们有自己想干的事,有自己的自由更好。就像母亲看到自己种的瓜果开花了、结果了,即使自己不吃,别人拿了去,也有一种幸福感、满足感。逢年过节或有什么不开心的事的时候,我都要回老家和母亲聊聊家常,吃母亲种的菜,在母亲的百草园里转一转,在老家的屋子里坐一坐,就会获得巨大的能量,心灵就会得到慰藉。对此丈夫不理解:想母亲时把她接来住一段时间不就行了吗,何必跑到乡下呢?我说那不一样。
春天,院子里唯一的一棵樱桃树结果的时候,是母亲最忙的时候。特别是樱桃快要成熟的那几天,各种鸟儿像接到通知似的一起飞来了,围着树叽叽喳喳乱叫要吃樱桃,母亲是不会答应的,因为这是留给子孙尝鲜的。每天早上起来,母亲就要和小鸟开战,小鸟一来,母亲就用棍子驱赶,母亲离开一会儿,小鸟很快飞回来抢樱桃,既像捉迷藏又像拉锯战。就这样你来我往十来天,樱桃就熟了,红彤彤的煞是可爱。虽然被小鸟偷去了些,剩下的还是多数。母亲把樱桃一下全摘了,有一竹篮子,平均分开,一家一份,不偏不向,挨家送去。这两年樱桃结得多时,就连姨家、舅家、叔家的子孙也跟着沾光,吃上了樱桃。今年清明节回去时,母亲说今年天气冷樱桃结得少了,说得同时脸上露出失望的表情。
母亲的菜园是绝对绿色环保的,不打农药,不施化肥。长虫子了,就自己捉,缺肥了,就用自己沤的农家肥,该除草了,就自己拔,每次下雨之后蚯蚓就主动帮忙来暄地。除了吃饭、睡觉,大半年的时间里,种菜就是母亲最重要的事了。看到在菜园中锄地的母亲,脸已被太阳晒成古铜色,在夕阳的照耀下,弯成C字型的脊背,仿佛正慢慢把自己融进泥土,母亲已经80岁了,又没人陪她在家常住,早晚有一天母亲会和她的百草园一起消失的。啊,我无法想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