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还在淅淅沥沥地下,就像女人生孩子时的阵痛,松一阵儿紧一阵儿的。不见电闪雷鸣,也不见乌云邪风,从早到晚就这样一直哩哩啦啦地闷下。
在医院内一科8号病房躺着一个叫雨乐的帅小伙,大约20岁的样子,从他的衣着打扮看像个战士。此刻他两眼不停地望着吊瓶,听着窗外雨滴拍打车棚的声响,心情极度烦躁:这鬼雨,还要下多长时间!
他的床边坐着一位小护士,是这个医院新招来的实习生,叫佳佳。这时吊瓶里的水快下完了,佳佳起身去换药。雨乐说,不挂了行不?都挂两天了。小护士笑了笑,说,不挂可以呀,但你说不算,得护士长同意才行。她一边说着就把一瓶新药水换上了。
那么多,怎么不把水排掉些呢?雨乐说。佳佳笑,说,排哪儿去呢,你看外边到处是水。说完自己先捂嘴噗嗤笑了。
雨乐说,哪儿跟哪儿啊,我说的是吊瓶里的水。佳佳说,我知道呀,如果大家把吊瓶里的水都排出来,那地上的水不是更多了吗,现在堵还堵不住呢。
雨乐语塞,说,你手机能不能借我用用?佳佳说,想干啥,想家了?雨乐说,不是,我想看看前方的缺口堵住没,班长排长他们都在哪里。佳佳依然笑,说,那不行,护士长安排除非给家里通话,给战友联系不行。雨乐说,为啥不行,我想看看他们都累成啥样了。佳佳就又捂了嘴,说,啥样你还不知道呀,你不是被救护车从那儿拉来的吗!再说了,他们现在都在忙堵水,哪儿有空接你电话。好好养病,别添乱了。
雨乐低下了头,似在深思。他好像是昨天被一辆救护车送到这里的,至于为什么要这样,他自己也不知道。只知道那天他们排奉命去一处河坝围堵决口,他们班负责在水里接沙袋,冒雨连续在水里奋战了十几个小时啊,一刻也没停歇。就在决口快要堵住的时候,他感到脚下好像被什么扎了一下,一阵钻心的疼痛,然后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雨乐醒来的时候就躺在了这张床上。怕别的病人打扰他休息,医院给他安排了个单间,并派了专职护士陪着。他有些不好意思,没想到自己一个战士在医院竟会受到这么好的待遇。他问护士佳佳,我是怎么进来的?谁送的,班长还是排长?佳佳说,我和护士长去接的你,你晕倒了,脚受了伤,现在还疼不?听佳佳这么一说,雨乐才感觉右脚似有些隐隐作痛,但却心存感激,问,扎得深吗?是什么扎的?佳佳说,深,深得很呢,脚面好像快扎透了,一根那么长的钉子。佳佳用手比画了一下。太夸张了吧,真有那么长?雨乐怀疑。佳佳说,真的,不信你问护士长。雨乐纳闷,我怎么会晕倒呢?佳佳说,怎么不会,护士长说你是在水里浸泡的时间太长了,体内热量消耗过大,能量丢失太多引起的。那我什么时间能出院呢?雨乐问。那得看你的脚伤什么时间能够愈合,不然如果沾水会感染复发的。
雨乐不说话,心思沉沉的。佳佳说,手机还用不?雨乐摇头,说,谢谢,不用了。佳佳说,不和嫂子说两句?雨乐抬起了头,说,嫂子?你看我结婚了吗?佳佳摇头,说,看不出。雨乐笑,说,能不能把你们这里的护士给俺当兵的介绍一个?佳佳说,那得看你表现怎么样,能否配合治疗。
这时雨乐突然感觉想去厕所,但又不好意思让佳佳帮忙,就坐起来两眼死盯着吊瓶,说,真慢,再不完恐怕我得尿裤子了。佳佳捂嘴,怎么不早说呢,真尿了裤子我可没法交差了。一边说着,就把小便器递了过去。雨乐不接,问,洗手间在哪儿?佳佳说,怎么了,害羞啊?洗手间在楼西头呢!再说了,男厕所我也不能跟你去呀。雨乐说,不用,我自己可以的。佳佳说,那可不行,被护士长看到我得挨批的。雨乐说,那咋办?佳佳说,你如果害羞我就先出去一下。然后就把便壶塞给了雨乐。
佳佳回来的时候见便壶仍在那里空着,问,你咋回事嘛,这么半天怎么不解?雨乐红了脸,说,在床上解不出,让我早点出院行不?佳佳说,瞧你那点出息,解不出就要求出院,没见过你这样的病号!佳佳生气了,说,我去找护士长,让她给你另派人来吧,我伺候不了。说完就要走,雨乐急了,说,别,求你了,你要告诉了护士长,护士长就该告诉我们班长了,班长知道我不听话就该批评我了。佳佳又噗嗤笑了,说,那怎么办,尿还是不尿?雨乐说,尿,真尿,再不尿就憋死了。
佳佳这回没有回避,说,还害羞呢,我听说自卫反击战的时候女兵要方便,但没有厕所,周围又都是男兵,男兵就自动站出来,用身子给女兵围了个厕所,当然都是脸冲外的。要换你不早憋死了。雨乐说,我解,你先回避一下好吗?佳佳说,不回避,要解就解,不解憋着!
这会儿雨乐好像真憋不住了,也不再扭捏。佳佳帮他把裤子退了,然后一边手执尿壶一边背过脸去。
一阵悦耳的水流声使雨乐的羞涩心结瞬间瓦解,他如释重负地叹了一口气,说,谢谢你的照顾。谢我?佳佳忽闪了一下眼,我还不知道谢谁呢。雨乐说,什么意思?佳佳说,你知道你们堵决口的地方叫什么吗?雨乐摇头。佳佳说,那地方叫贾庄大坝,大坝的下边就是我的家,就在大坝决口之前我家人刚从那里出来,你们为了我的家园把命都拼上了,你说谁该谢谁呢?佳佳说着眼里竟然流出一串热泪。
雨乐沉默。
过了一会儿,雨乐说,可惜我们去晚了,还是没挡住洪水进村入院。佳佳抹了一把泪,说,不说水了,说点高兴的。告诉我,你想家没?雨乐说,想。佳佳说,要不要给家里通个电话?雨乐犹豫,说,部队有纪律,非常时期不准给家里通话。佳佳的眼泪就又下来了,说,没事,你告诉我号码,我打,部队如果追究下来就说我是你媳妇,我打的。雨乐说,谢谢,你的心情俺领了,你把电话号码留给俺吧,俺父母都没了,就剩哥哥,
说完叹了一口气,说,俺的命苦,不过这两天你给了俺不少温暖,我会记住你的。此时雨乐的脸上也似有虫子在爬。
吊瓶里的水终于下完了。这时已到了午饭时间,佳佳起身走了出去。
等佳佳把饭打回来,发现雨乐又睡着了,像个睡不醒的孩子。她没有喊他,知道他太累了。她看到雨乐在睡梦里咧嘴笑了,她知道那是在做梦。梦到了谁呢,该不会是自己吧,这样想着脸上却不知不觉地泛起了红晕,灯光下那红晕宛若一朵含苞的花。
雨,仍在不停地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