特别推荐
★
★
■露白
日月不淹,春秋代序,又是一年将尽了。此时蓦然发现,许多计划与设想,已随逝水流光化为了虚空。嗟叹之余,更为不安的是,为七秩翁的诗集作序一诺还远远没有践行。
作为世俗中的人物,为凡情琐事所累,在所难免。但我一直没有动笔,还有一个更为重要的原因,那就是自承诺之日,我的一颗心格外忐忑——为他人的诗文作序,乃是识见超迈的大家才可胜任的事。而我,才疏学浅,见闻鄙陋,况且比之先生,我又是一晚生后学,为之折枝尚属有幸,为之撰序,实不敢当。但先生嘱之再三,却之又实在不恭。这便是我內心彷徨、拖延日久的所在。
先生是我的前辈,曾做过我们的父母官。但在2013年前,我与先生却缘悭一面。我喜欢古典诗词,这给了我被先生垂青的机会——在一个高柳新蝉的夏日,先生来沈丘,我得以叨陪末座,这次相见就成了我们交往的缘起。
先生是上世纪六十年代的河南大学的高材生。退休之后,少年时期的梦想,忽然就如春雨之后的芳草,一夜绿了郊野。
先生骨坚神腴,那次初见,第一眼就给我留下了非常深刻的印象,年逾七秩,但言谈铿如,健步风随,与一个年轻人别无两样。我再次见到先生的时候,更惊讶于他的生活——他如井市中的隐者,远离了尘嚣,独自的世界里盈满了诗书的芬芳。先生说,仕途倥偬,四十余载的时光近乎浪掷,现在所做的只是一点找回。
记得我上初中的时候,课本上都是一些语录和口号,后来,几首七言绝句的出现,让人兴奋得仿佛在荒原上忽然看见了一丛烂漫的芳菲。依此,我以为,先生在读书和写作上的求索,应该发端于与我相同的感觉。他是在文字中撷芳拾翠,然后为自己的精神之屋装饰出一幅斑斓的画……
先生是一个守护自己心灵的人。他所做的无非是阅读和写作。尤其是近几年,他对格律诗的研读和创作,更是痴迷有加,说是着魔,亦不为过。
走笔至此,不妨说些关于律诗的题外话。
律诗起源于南北朝时期,讲究声律与对偶,至初唐定型,是汉诗自我生成的极格。它句式整齐,字句铿锵,声韵和谐。葛兆光先生在《汉字的魔方》一书中赞之为“中国古典诗歌整体结构的最佳模式”,“因为它使语音与意义的节奏都显示了错综、对称与和谐”。
从诗的起源上看,声韵和节奏可以说是与生俱来。中国古典诗歌无论从《诗经》到汉乐府,也无论从唐诗到宋词,都有韵和非常强的节奏。现在一些新诗的作者,借助回车键断行分节,使诗只剩余了表意的语言,少了声韵美和节奏美。无论如何,艺术性大打折扣。
除了韵和节奏之外,律诗还有一个主要的特点,那就是对仗。律诗讲对仗,是受赋的影响,但这种艺术形式也是早就有的——《诗经》中像“手如柔荑,肤如凝脂”“投我以木瓜,报之于琼琚”“鹳鸣于垤,女叹于室”这样的句子不胜枚举。朱光潜认为,像图画、雕刻、建筑等各种艺术形式本来都是以对称为原则的,只是在文人的刻意追求下,诗上的运用更明显一些。
综上所述,如马凯同志在《谈谈格律诗的“求正容变”》一文中所指出的:“格律是前人经过千锤百炼,充分发挥了汉字的特有功能而提炼出来的。”
格律美妙若此,但以律写诗,却殊为不易。大诗人歌德曾形象地喻之为“戴着镣铐跳舞”。但是,正如闻一多所说,越有魅力的诗人,越是戴着镣铐去跳,如此才跳得痛快,跳出精彩,而先生就是这样一个乐于“戴着镣铐跳舞”的人。
自2013年与先生相识后,困于冗务,一直无暇聆听先生教诲。忽然有一天,收到了先生寄来的书信一札,打开一看,乃是先生整理的《古入声转为今平声摘编》和《平仄两读字摘编》,一时感佩良久——我于律诗,虽习之有年,但因不曾下过功夫,终不得要领。尤其是用韵上,舛错纷纭,常常贻笑大方,以至羞赧不已。而先生乃年逾七秩之人,明心循道,精进若此,真令我自愧弗如。
去年秋,我登门造访先生,攀谈请益之中,知其对古人诗章,研读甚多,尤其对杜甫、李商隐、苏轼,更是推崇备至,三贤的名篇佳句,先生诵之如流,且每每将自己的感悟付诸笔端。如在《赞义山》中他写道:“词章婉约冠千古,屈贾峥嵘未与伦。”值得一提的是,先生在海南避暑时,因仰慕苏子的天才逸情,竟然作了九首《次韵苏轼》。其中佳句叠出:“海风送我返乡行,一夜敲窗飒飒声。”(《次韵苏轼〈新城道中〉》),“晓镜莫持嗟白发,晚霞且趁钓红鳞。”(《次韵苏轼〈过惶恐滩〉》),“初来三亚便如家,海碧山青处处花。”(《次韵苏轼〈偶寄〉》)。心慕前贤,韵赓遗响,于先生,不啻人生一快耳!
“而今敲键从零始”(《自嘲》),先生写诗起步较晚,但“夜雨孤灯”下,犹自“寻章觅句”。集子里有不少诗反映他敲韵弄句的苦与乐。如“不计词山路几程”(《雨夜赋闲》)、“偶得新词似入魔”(《雨落春城》)等。真是日思日睿,笃志笃行。
诗言志。娴熟的格律,精妙的语言,无非是诗的彩衣,正如白居易所说:“感人心者,莫先乎情。”高尚的情怀,真挚的衷愫,乃是诗的灵魂。
从内容上讲,先生百首七律涉及了很多方面,如治学、游历、交友、娱乐等等,这除了与先生丰富的阅历有关,也与先生独立的思考、敏捷的感悟分不开。最能映照先生襟怀的是那些思考人生、反映社会的作品。如:“行仁自会民心聚,尚义必能天地长。”(《笑看人生》),“讲坛三尺乾坤大,平淡之中见伟奇。”(《颂甘夫人》),“和风缓缓吹花苑,细雨丝丝润稼苗。”(《师颂》),“离职焉能忘稼禾,千家忧乐系心窝。”(《自勉》)。
管鲍情深,孺慕思浓。人越上年纪,越是缅怀往事旧物,越是珍重友谊亲情。可感之事,可念之情,可忆之人,时常萦怀入梦,或灿烂如花,或醇美似醴。而这既温润了我们的心灵,也绚丽了我们的生命。先生这部集子里不少念旧怀往、寓情寄意的篇章,隽永莫比:“几多寒暑梦常绕,五十春秋思愈增。”(《同学》),“苍苍白发归乡里,追忆椿萱泪两行。”(《乡愁》),“琼楼玉宇骋眸处,颍水东流思满胸。”(《故地重游》),“天缘巧设桃园会,岁月难移管鲍情。”(《致陈玉亭君》)“天襄地助成佳话,恩爱如初到永年。”(《蓝宝石婚感怀》)。
年年向晚,岁月沉香。占据先生诗集几乎三分之一的则是那些抒发淡泊心志、悠游情怀的作品。人言老有所为,但圣人却说,狂者进取,狷者有所不为也。先生致仕有年,早已兴澄似水,心静如山。且看以下句子:“心旷神怡身骨健,口哼小曲送斜阳。”(《夕阳骑友团》),“自在余年潇洒过,渔舟把酒看斜阳。”(《笑看人生》)。
醇酒小曲,好一副雅人高士的气度!而从《月夜飞三亚》的诗句中,我们又看到了先生豪迈的一面:“一架雄鹰傲碧空,南飞三亚月陪同。五省行程暮色暗,千家灯火夜云红。”
总之,无论温馨隽永,或是刚健豪放,先生的诗作总有荡气回肠的豪气,而无嗟老伤逝的音调,读来让人振奋。但金无足赤,毋庸讳言的是,一书收录的尽是七律,究竟显得单调。其次,在语言上,有些地方稍显生硬,有些地方则失于直白。这一点,也相信先生能以一贯的勤奋精神,不断超越自己,锐意创新,攀登新的高峰。
祝贺先生这部诗集的付梓,感而赋小诗一首:撷红拾翠献缪斯,漫说诗翁脚已迟。青眼无因花一握,春心不老少年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