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人穿着褪色的老年衫，淡黄色的肥裤子，圆口布鞋里露出黑丝光袜子；他坐在人行道树下的一块砖头上，眯缝着眼打盹。老人的穿戴打扮、身形像我父亲。我急忙走过去，脚步放得很轻，怕惊扰老人。老人国字脸，浓眉毛，花白的头发梳理得整齐，大鼻子，厚嘴唇，鼻子两边的竖纹很深，相貌也像父亲。

　　父亲因病离开已十三年余。父亲病时，我刚添了个孩子，经济困顿。父亲在县医院医治，因是肝癌晚期，主治医师没有好的治疗方案。我想带父亲去郑州或北京、上海甚至国外医院治疗，这样也许能延续父亲的生命。但这是奢想，家里的钱早已花光，能借到钱的亲朋已经借了一遍，有几家借了两遍。庄户人家的钱都是汗珠子摔八瓣从黄土地里抠出来的，手中的余钱像受灾的禾谷，秕。后来父亲偷偷从医院跑回家，躺在堂屋的木床上，说：“孩，俺哪里也不去了。”我的眼泪扑簌簌落在潮湿的地面。父亲笑了笑，沉沉睡去，再没有醒来。

　　老人睁开了眼睛。我问老人：“大叔，县委怎么走？”他站起来，伸手给我指路，慈祥地笑说：“往北一百多米，靠右就是县委大院。院里有个高高的旗杆飘扬着国旗。”我从村里到县文联帮忙，快有四个月了，县文联在县委大院里，我只是想与老人搭讪，找不到合适的方法。我点头致谢，顺手把提着的几个苹果递给老人。他推辞。我忙说：“大叔，你拿着，你给我指路，我要感谢你。你很像我的父亲，我——”我语无伦次了。老人愣住，最后接过苹果。我快步去上班，眼泪要忍不住了。我听人说，要流泪时，仰起头眼泪就不会流出来。我仰起头。人云亦云的东西真实性不强，眼泪从眼角滑落。记得父亲生病后，想吃苹果，我买了一个，父亲舍不得一次吃完，每次吃一小块。我真该多买几个，可药费已经交不起了。

　　第二天中午上班，我又看见了那个老人，他还是坐在老地方。他看见我笑了，说：“孩子，你给我的苹果很好吃，我好久没有吃过那么香甜的苹果了。”我很高兴，问：“大叔，你还想吃吗？”他摇摇头，说：“我不想吃苹果了，我想吃粽子。”不远处，有个卖粽子的小贩，挂在车把上的喇叭不时播放录好的吆喝：“大胡子粽子，吃了心想事成。”我买了两个粽子送给老人。老人慢慢剥开苇叶，晶莹洁白的米粒散发出浓郁的香气。老人甜甜地吃着粽子，很满足。我看着老人吃粽子，心里充满了温暖和淡淡的忧伤。

　　后来我和老人熟识了。只要天气好，他中午都会在老地方等我，接过我给他买的东西。有时候是烤红薯、煮玉米、包子、饮料之类，有时候是一把挠痒耙子、一把纸折扇，或是老人临时指定要个甜瓜、酸杏什么的。一晃，半年过去了，我们都没问过对方的情况，我内心深处有着满足和欢喜，有着安慰。

　　老人连着五天没有出现了，我不得不每天上下班拎着一顶红帽子。老人说想要一顶红帽子。第五天中午，有个女孩站在老人等我的地方，她脚边有两个大纸箱。我恐惧起来，不祥的感觉幽灵般围绕。我走到女孩身边，停下。女孩望着我手里的红帽子，试探着问：“你好，请问你是不是经常给一位老人买东西？”我点点头。女孩说：“老人是我父亲，我母亲去世早，父亲退休后喜欢一个人散步。有天他给我打电话，说是遇见一个小伙子，陪他说话，给他买东西吃。我告诫他小心受骗，他气得骂了我几句，把电话挂了。终于有一天我抽空回来看他，见他面色红润，精神很好，他不断地说你和他之间的事。谢谢你给我父亲带来了很多欢乐。”

　　我问：“大叔呢？”女孩眼里漫上泪水，她抽泣着说：“三天前我父亲在医院去世了，他走时留话，把所有的藏书送给你。我都装在这两个纸箱里了，有些是珍贵的孤本……”女孩还说了什么，我没听见，我紧紧捏着红帽子，泪水渐渐模糊了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