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讲] 汉乐府：感于哀乐，缘事而发(下)
■邹文生
“乐府”初设于秦，为当时“少府”下辖的一个专门配置乐曲、训练乐工和采集民歌的专门官署。汉初“乐府”并没有保留下来。到了汉武帝时，在定郊祭礼乐时重建“乐府”，它的职责是采集民间的歌谣和文人的诗作来配乐，以备朝廷祭祀或宴会时演奏之用。乐府诗是继《诗经》、《楚辞》而起的一种新诗体。这些诗歌原本在民间流传，经过官方机构“乐府”搜集、整理而保存下来。这些诗歌汉代人称为“歌诗”，魏晋时开始称为“乐府”或“汉乐府”，后世文人模仿其形式、虽不入乐创作的诗亦称为“乐府”或“拟乐府”。
《汉书·艺文志》在介绍西汉乐府歌诗时写道：“自孝武立乐府而采歌谣，于是有代赵之讴，秦楚之风。皆感于哀乐，缘事而发，亦可以观风俗，知薄厚云。”意思是说：乐府诗的创作是有感于现实生活中的悲哀或快乐，是源自于具体的事件而发出的感慨，用现代话语来说就是现实主义的创作方法。所谓“皆感于哀乐，缘事而发”，是指乐府诗的创作者（诗人）有感而发，具有很强的针对性，而激发诗人创作热情和灵感的是日常生活中的具体事件及人们普遍关心的敏感问题。所谓“亦可以观风俗，知薄厚云”是指统治者派专人采集各地歌谣，由此可以判断人民的生活情况、各地的风俗以及政治的得失。《汉书·艺文志》还列出了西汉所采集的138首民歌所属地域，其范围遍及全国各地。流传下来的138首汉代乐府主要是东汉乐府所采集，保存在宋代人郭茂倩所编的《乐府诗集》一书。
两汉乐府诗的作者来自不同阶层，诗人的笔触深入到社会生活的各个层面，乐府诗所表现的也多是人们普遍关心的敏感问题，道出了那个时代劳动人民的苦与乐、爱与恨，对于生与死的人生态度，以及贫富悬殊、苦乐不均的社会现象等等，在乐府诗中都得到充分的反映。诗中既有白发征夫“十五从军征，八十始得归”的慨叹，又有“战城南，死郭北，野死不葬乌可食”的惨烈战争场面的描写；既有“上邪！我欲与君相知，长命无绝衰。山无陵，江水为竭，冬雷震震，夏雨雪，天地合，乃敢与君绝”的对爱情的忠贞誓言，又有对负心人的“从今以往，勿复相思，相思与君绝”的愤怒决绝之词；既有“少壮不努力，老大徒伤悲”的积极奋发，又有“昼短苦夜长，何不秉烛游”的消极行乐，等等。
汉乐府选讲：《东门行》。
《东门行》描写的是一个城市下层平民在无衣无食的绝境中，为极端穷困所迫不得不拔剑而起走上反抗道路的故事，是汉代乐府民歌中思想最激烈、斗争性最强的一篇作品。此诗在句法上变化自如，随内容而定，尤其是夫妇的对话，长短不一，参差不齐，妻子的委屈哀怨，丈夫的急迫愤怒，活脱脱地画出了夫妻二人对话时的声音和形象。
《东门行》有两篇，一为“晋乐所奏”，二为“汉乐府本辞”。 “汉乐府本辞”是：
出东门，不顾归。
来入门，怅欲悲。
盎中无斗米储，还视架上无悬衣。
拔剑东门去，舍中儿母牵衣啼:
“他家但愿富贵，贱妾与君共哺糜。
上用仓浪天故，下当用此黄口儿。今非!”
“咄！行！吾去为迟！白发时下难久居。”
[注释]
01.东门行：乐府古辞，载于《乐府诗集·相和歌辞·瑟调曲》。东门：主人公所居之处的东城门。02.顾：念。不顾归，决然前往，不考虑归来不归来的问题。03.来入门：去而复返，回转家门。04.怅：惆怅失意。05.盎（àng）：大腹小口的陶器。06.还视：回头看。架：衣架。07.“拔剑”句：主人公看到家中无衣无食，拔剑再去东门。08.儿母：孩子的母亲，主人公的妻子。09.他家：别人家。10.哺糜（bǔmí）：吃粥。11.用：为了。仓浪天：即苍天、青天。仓浪，青色。12.黄口儿：指幼儿。13.今非：现今这种冒险行为不对头。14.咄（duō）：拒绝妻子的劝告而发出的呵斥声。15.行：走啦！16.吾去为迟：我已经去晚啦！17.下：脱落。这句说：我头上经常脱落白发，这苦日子难以久挨下去。
[译文]
刚才出东门的时候，就不想着再回来了。
回到家一进门，就惆怅悲愁。
米罐里没有多少粮食，回过头看衣架上没有衣服。
拔剑出东门，孩子的母亲牵着衣服哭泣说：
“别人家只希望富贵，我情愿和你吃粥。
在上有青天，在下有年幼的孩子。你现在这样做不对！”
丈夫说：“你不要管！我去了！我已走得太晚了！
我已见白发脱落了，这种苦日子谁知还能够活几天？”
[赏析]
东汉末年，朝政腐败，宦官当权，战祸频仍，民不聊生，社会不公尤为严重。据《潜夫论》等书记载，当时首都的贵人们衣服、车马、装饰、庐舍全都讲究豪华，死了以后棺材一定要用江南的楠木做，精雕细刻，一套棺椁重达万斤，里面还放上许多珍宝（这已为当今的许多考古发现所印证）；而农民却丰年不得饱食，饥荒年头甚至发生人吃人的惨剧，许多人沦为奴隶，时有暴动发生。《东门行》里的故事正是在这样的背景之下发生的。
《东门行》描绘了一幅凄惨又壮丽的画面。主人公走出家门，不想回家，可是妻子儿女又难以割舍。一进屋门，家徒四壁，生活无望，又拔剑出门；妻子生怕出事，一边哭泣一边劝阻，但主人公仍感到无路可走，终于挥衣而去。
本诗的前半部分写主人公要去“为非”的原因，用了六句。前二句写他下了决心走出东门，诗中却说“出东门，不顾归”，“不顾归”，是说原本下了决心，不打算归来，但又不得不归，因为心中毕竟有所顾念。所“顾念”的自然是妻子和儿女。读者可以想象：主人公在东门外踟蹰、扼腕，过了好一会儿，终于又脚步沉重地走回家来。然而家中的景况，对于他来说不啻当头棒喝，打消了他的所有幻想。所以接下来的两句说，“来入门，怅欲悲”。现在主人公清醒地意识到：除了那一条路，别无他路可寻。心中悲酸，都系于一个“怅”字上。这并非平常的怅然之叹，而是一种绝望之感。摆在他面前的，是残酷的现实：“盎中无斗米储，还视架上无悬衣”。无衣无食，这比出去干那桩事更可怕！要么冻馁待毙，要么拼作一腔热血，同命运作最后的决斗。如取后者，尚存万一生的希望，顶多牺牲个人却可能救活可怜的一家老小，若取前者，全家人只有死路一条。这是明摆着的事！
这一段，通过主人公复杂心理活动的描叙，把主人公推向矛盾的顶点。本诗入情入理地写出此君之所以走上这样一条可怕的道路，乃是为贫穷所逼。这首诗的主题建立在这样一个现实基础之上，就不致使人们产生伦理上的厌恶之感。这便是本诗的不可动摇的美学价值。
这六句在炼意上颇有独到之处：一个本来安分的人怎样走上那条危险之路，这是一个很复杂的过程。诗人紧紧抓住主人公几度徘徊、归而复出这一心理和行为的激烈矛盾，就写出其中的必然性。又如“盎中”以下两句，盎中无米，架上无衣，都是主人公眼见的事，可诗人却将“视”字属下句，这样在表现效果上就有大不同。盎中无米，架上无衣，是悲由感之所发，也就是主人公之所以不得不去冒险的根本原因，这是全诗的关键之所在。如说“视盎中无斗米储”，就将本句与上句隔断，从而使语势陡然转折，使上句的“悲”字就失却那种震撼心灵的力量。像诗中这样将“视”字属下句且加上“还”字，就更能加重上句的意义。是啊！吃没吃，穿没穿，还有什么活路呢？因而具有了征服读者的不可辩驳的力量。
后半部分“拔剑东门去”承上句而来，使主人公由犹豫、反复到下定最后的决心。主人公要出去做事，不一定非要做出一副剑拔弩张的架势。但诗中这样处理，却异常真实地表现出主人公决绝而无反顾的姿态。以下妻子牵衣哭劝一段文字，是对主人公这不顾一切的行动的戏剧性烘托。妻子说：别人富贵我不羡慕，我甘愿和你喝稀饭。这当然是自欺欺人的话，因为家中灶下连一粒米都没有了。大约她也觉出自己的话没有什么说服力，于是又说：你看在老天爷的份儿上吧！这话当然也不会生出什么效果。主人公早就不相信老天爷了。她于是又让他为儿女着想，可他正是为了儿女才这样做的啊！但妻子想到的是另一层：一旦事败，触犯“王法”，不但救不了一家老小，而且还会将他们投入更深的泥潭。这句话对前面主人公的极度矛盾的心理作了注脚，同时也前后照应，加深了此诗悲剧的内涵。主人公的行为不免是饮鸩止渴，却又是势在不得不饮。最后妻子无可奈何地说：你现在这样做不对！“今非”！（余冠英先生认为，《东门行》中的“今非”处似有脱文，应作“今时清，不可为非”。余先生似乎赞成“晋乐所奏”，详见下文）主人公这样回答他的妻子说：“咄！行！我去为迟！”用两个单字句，一个四字句，短促有力，声情并茂地表现了主人公的决难回转，他是真的要去拼命了。“咄”在这里是急叱之声，吆喝他的妻子走开，不要拦阻他。他说：我现在去已经为时太晚。并非指这次行动，而是说先前对自己的可悲处境尚不觉悟，是对于这世道尚缺少清醒的认识。“白发”一句，可能是汉代的俗语，意思大概如同今天所说的“谁知还能活几天”。这表明主人公把这罪恶的人生真的看穿了，而不是说个人的生理年龄。这篇《东门行》乐府诗虽然采取了杂言形式，但是由于用字简练，句子长短相济，读起来颇有顿挫流离之感。
“晋乐所奏”的《东门行》较“汉乐府本辞”有所增衍，共四节，歌词是：
出东门，不顾归。来入门，怅欲悲。盎中无斗米储，还视架上无悬衣。（一解）
拔剑出门去，儿女牵衣啼：“他家但愿富贵，贱妾与君共哺糜。（二解)）
上用苍浪天故，下为黄口小儿。今时清廉，难犯教言，君复自爱莫为非！” （三解）
“行，吾去为迟！”“平慎行，望吾归!” （四解）
“晋乐所奏”中最显眼的是“今时清廉，难犯教言”之类的句子。这是站在封建统治者的立场上对黑暗社会现实加以粉饰。尽管作了这样的改动，基本思想内容还是不能改变的，最后只好予以排斥。于是，这篇乐府民歌的遭遇只能是“今不歌”之下场。（见《古今乐录》所引王僧虔《技录》的记载：“《东门行》歌古《东门》一篇，今不歌。”）
[点评]
吴兢：“出东门，不顾归。”言士有贫不安。其居者，拔剑将去，妻子牵衣留之，愿共哺糜，不求富贵。（《乐府古题要解》）
沈德潜：既出复归，既归复出，功名儿女，缠绵胸次，情事展转如见。（《古诗源》）
沈文凡：全诗通过人物的具体行动和对话来展示人物的个性和激烈复杂的内心斗争，如同一出矛盾高度集中的短剧。（《汉魏六朝诗三百首译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