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在母亲柔软而温暖的背上活过来的。
记得小时候,我生了一种病,经常肚子痛。医生说是寒积所致,可吃药打针总是不大见效,人瘦得皮包骨头。母亲就天天背着我。说来也怪,母亲一背起我,疼痛会很快缓解。每当疼痛发作的时候,母亲就蹲下身,让我趴到她背上,站起来不停地转悠,直到我睡着为止。如是,经过了很长时间,我居然活过来了。母亲说:“你呀,和阎王爷打了一架,硬是把阎王爷给打败了!”但我却认为,是母亲打败了阎王爷,把我从阎王爷那里夺了回来。
母亲生下八个儿女。我排行第七,上有三个姐姐三个哥哥,下有一个弟弟。大姐二姐在1941年发黄水时连病带饿,夭亡他乡。当时大哥不满周岁,在走投无路的情况下给了人家抱养,直到1958年才回到父母身边。这给母亲造成了一生无法愈合的伤痛,每提及此事,母亲就潸然泪下,她常说:“儿女是娘的连心肉啊!”
母亲叫郭振贵,同她们那个年代的大多数农村妇女一样,没能进学校读书,不论在娘家或婆家,就只会干农活和操持家务。母亲因此锻炼出一副硬朗的身子骨,经得起风吹雨打,很少生病吃药。在我兄弟姊妹都未成年的时候,母亲一直是家庭的主要劳动力,因那时父亲多病,又问着公事,我们都在上学。每次应公差,如翻地、挖河、修路等,母亲就同男劳力一样去干,饱受风霜劳苦。母亲干活是出了名的不惜力,手脚利索,不让须眉。锄地要比别人锄得快,摘棉花要比别人摘得多,翻地要比别人翻得深。评工分时,母亲总是拿一等。
母亲的针线活在乡下是出了名的。不论做鞋子或衣服,既可体,又好看。村里人说她补补丁也比别人补得好看。在那个时代,偏僻的农村还没有缝纫机,也没有裁缝,像母亲这样的针线活能手,就顶个裁缝了。所以,不论本村或邻村的,经常有人来找母亲剪鞋样裁衣料。母亲不论远近亲疏,忙与不忙,都会马上应承,让乡亲高兴而来,满意而去。“大跃进”那几年,村里组织缝纫组,母亲是第一人选。那时尽管吃不饱饭,天天忍饥挨饿,但母亲总是尽心尽力,早出晚归,无怨无悔地为大伙忙碌。
母亲做的茶饭也是远近有名的,馍、菜、汤样样都好。特别是擀的面条, 粗细均匀,像现在的机制挂面一样。在我的记忆里,没有人能赶得上母亲做的饭菜那样可口,即使是很平常的东西,一经母亲的手,就成了珍馐美味。土地承包之前,粮食奇缺,红薯是主食。当时流行一句话:红薯汤,红薯馍,离了红薯没法儿活。人们对红薯尽管吃腻了可又摆脱不了。然而母亲却能变着法儿用红薯做成各种食品,生的、熟的,咸的、淡的,酸的、甜的,让我们吃得津津有味。即使用野菜、树叶做的饭也特别好吃。我们都爱吃面条,可是当时白面奇缺,豆杂面也少,用纯红薯面擀不成,怎么办呢?母亲就掺入一些榆皮面,加些佐料,那个味道至今让我难以忘怀。记得我村有一位老人,临终前口口声声要吃我母亲擀的面条。后来我哥把母亲从外祖母家接回来,给他精心做了一碗面条,算满足了他生前的愿望。
母亲的纺纱织布技艺享誉十里八村。她纺的纱细而不断,力度均匀;织的布都说能赶得上“洋布”,尤其是印花布、方格布、条纹布,染色鲜艳,花样新颖,堪为土布上品。在我的记忆里,全家人靠着母亲纺纱织布缓解了当时生活的艰难。比如没钱买盐了,没钱交学费了,母亲就带点土布或棉线到集市上换钱。没柴烧了,就让哥哥带点棉布到密县、禹县换一架车煤拉回来。在那漫长而艰辛的岁月里,母亲付出了多少心血和汗水啊!在这个老少十余口人的大家庭里,母亲的负担是多么繁重啊!白天,母亲要下地干活、侍奉婆婆、烧火做饭、喂猪喂鸡;晚上,在昏暗的煤油灯下,母亲还要纺纱、织布、做衣服。不知有多少个夜晚,我是在母亲纺纱的嗡嗡声和织布的唧唧声中入睡的。有时一觉醒来,屋里灯还亮着,就忍不住问母亲:“妈,您该睡了吧?”“你睡吧,我再迟一会儿,把这个穗子纺好。”母亲答应着,仍舍不得停下手中的活儿。直到现在,那嗡嗡声与唧唧声,犹如欢快的儿歌和优美的催眠曲,还时时在我耳边回响。
岁月匆匆,斗转星移。母亲去世已二十多年了!母亲使用过的纺车还完好地保存在家里,这是母亲唯一的遗物了!这架刻着岁月印痕并沾有母亲汗渍的纺车,静静地立在那里,尽管它已经失去使用的价值,但在我的眼里却弥足珍贵。睹物思人,它时时唤起我对往事的回忆与对母亲的怀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