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麻雀,尾巴长,娶了媳妇儿忘了娘”。儿时的顺口溜还在耳际飘荡。
青黄不接的时节,槐花开得烂漫像是炸开的爆米花摇坠在枝头。东风掠过,一股脑儿的清香直往鼻子里蹿。村里一如往常的祥和,农忙的庄稼人已在风尘中忘了苦命的槐花嫂子,槐花谢了又开,年轮像是老槐树的皮带,随着腰渐粗而一圈圈地变大,心里不知藏着多少酸甜苦辣。
去年寒假,我迎着豫北平原的粗狂、苍凉,回到村庄。干瘪的枝条直愣愣地指向那铅灰色的茫茫天际,村落被冰冷的壁垒镇压在寒风的梦魇里。屋檐上挂满了冰凌,尖尖的;我的心也挂满了冰凌,瘦瘦的。沿着被雪覆盖的小路,走得匆忙,雪下得正紧。不知谁家的顽童放响了新年的爆竹,耳朵被此起彼伏的鞭炮声震得轰鸣。“天快黑了,赶紧走吧。”父亲的催促使我加快了步伐。我端着盛饺子的瓷碗,父亲拿着鞭炮、烧纸。趁着除夕夜还没来临,我跟父亲要赶到西北地的祖坟给爷爷、奶奶上坟、添汤。
爷爷、奶奶的坟在村头不远的西北地,那是我们家族的祖坟。一座座隆起的坟丘,像是卧在沙漠里骆驼的驼峰。爷爷、奶奶的坟后凸起一座被皑皑的雪覆盖着的新坟,燃尽的余灰在西北风中打着旋儿,在枯瘦的柏树上消尽。我猜想坟头那些精美的供品大概是死者生前最不舍得吃的东西。水是冷的,酒是冰的,心似乎也因为寒冷而变得僵硬,毫无温暖可言。
我仍记得那天深夜,睡梦中我被一阵狗叫声惊醒。夜幕朦胧中我看到一个魁梧的黑影,那黑影和父亲说了些什么,父亲拿着做木工的家伙走得匆忙。父亲回来时眼神恍惚,话在喉咙处顿了顿,像是被挤出来的一样:“槐花嫂子饿死了,叫我去钉棺材。”父亲之后跟我说了很多,我一句也没听清,只记得槐花嫂子死的样子非常可怕,抬她的时候身体裹着薄薄的床单,瘦得只剩下一堆骨架,胸口紧紧捂着那个黄色铁碗,干瘪的乳房倒不如要饭的碗瓷实。
槐花嫂子是我们村的人,算是本家。她的故事像是一本心酸的书,咀嚼出来的满是泪水。奶奶在时,隐约听过一些关于槐花嫂子的事情。奶奶也不知道她的名字,只是她的儿子,也就是王恩,从小喜欢吃蒸槐花,她经常拿着镰刀或者铲子捋槐花,所以村里的人都叫她槐花嫂子。槐花嫂子是王恩的爹从麦秸垛边捡来的。王恩的爹是杀猪的,长得丑陋且家里穷,兄弟又多,一直娶不上媳妇。槐花嫂子像是透过窗户的阳光冲散了这个破败家庭的艰涩。好景不长,王恩的爹杀完猪回家,醉酒,在连阴雨的七月,失足掉河里淹死了,槐花嫂子一直守寡,只因怕她一双儿女受委屈,但村里人的风言风语让这个小院倍受冷落。
槐花嫂子在村东地的窑厂觅了份搬砖的活,之后有人说王恩娶媳妇的房子是槐花嫂子一块一块砖偷来的。
对于这件事情我一直不信。在我的印象里,槐花嫂子朴素干净,瘦矮身材,做事麻利,是村里有名的要强人,经年累月的做工使她显得比同龄人老许多,黝黑粗糙的皮肤无时无刻不在暴露着她吃苦耐劳的品性。槐花嫂子为了让儿子王恩娶上媳妇,延续香火,用了当时村子里穷人惯用的手段——“换亲”,槐花嫂子的女儿含着泪怀着恨进了婆家门。
槐花嫂子将家里打理得井井有条,日子过得十分平和。直到槐花嫂子摔倒在地头,醒来之后半身不遂,渐渐地,家里变了模样。王恩夫妻俩对于一天三顿饭的伺候逐渐不耐烦,王恩性子软,听媳妇的话,不久就把槐花嫂子赶了出来。
王恩和他的女人、孩子住着槐花嫂子盖的洋楼,而槐花嫂子住在村西头土坯房里,一阵风似乎就能吹倒。王恩两口子时常不给槐花嫂子吃的,槐花嫂子就拄着拐杖在村里捡废品,王恩和他的女人觉得槐花嫂子这样做丢他们的脸面,一把火将废品全烧了。我也听人说过,王恩有时还打槐花嫂子,王恩的女人在槐花嫂子胳膊处咬掉一块肉。
槐花嫂子原来还时常游走在村子里捡废品,拄着拐杖,废品换来的钱就是槐花嫂子的一日三餐,有时逢着村里的红白喜事,槐花嫂子总是不忘道喜或者哀悼,随个薄礼,留她吃饭,她却从不肯。
最后一次见槐花嫂子是在槐花盛开的季节,槐花嫂子站在槐花树下,抬着头看着朵朵白云一样的槐花在头顶冲着她笑。不知过了多少天,村里人说槐花嫂子疯了,起初我不信,直到她认不出我,我才感觉到生命之路的瞬息万变。人们在田埂休息的时候能看到槐花嫂子在麦秸堆里坐着,肚子饿了就去谁家要些。村里的人同情槐花嫂子,都会问她过得怎么样,槐花嫂子只说:“饥啊,吃不饱。”槐花嫂子每次坐在我家门口的石磙上,奶奶没等她伸手要,便回里屋拿几个蒸馍给她,还端一大碗汤:“没吃饱屋里还有,再给你拿。”她呜咽着说:“饿,打。”一边给奶奶看身上或红或青的印迹。槐花嫂子已失去当年勤劳能干的模样。在这个年代,我从来没有想过一个人有儿有女还食不果腹,居无定所。槐花嫂子走了,在槐花飘落的季节。
“捋槐花嘞”,村里再也听不到这个熟悉的声音了。
槐花嫂子走后,土坯房被王恩两口子拆了,压箱底的衣服里有一个硬邦邦巴掌大的盒子,两口喜出望外,以为是存折,打开后是一张相片跟一封信,一家三口温馨的黑白照,相片上的男孩是王恩,女人却不是槐花嫂子……看完信,王恩扑通跪在地上,喊了几声“亲娘”,已是泪眼婆娑。
“黄昏独立佛堂前,满地槐花满树蝉。大抵四时心总苦,就中肠断是秋天”。槐花有哀伤的痕迹,也有甜蜜的记忆;槐花有青涩的过去,也有甜润的未来。
等到春天来了,槐花盛开的日子很快也会到来。槐花嫂子,那是留在我那记忆里的一缕香。
散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