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讲] 竹林七贤:佯狂掩饰自己的狷介 (上)
■邹文生
景初三年(239年)魏明帝曹叡死,齐王曹芳即位,改元“正始”(240年)。正始时期的血腥杀戮和政治高压,迫使正直的文人学士为了逃避祸端,采用一种饮酒服药、放浪形骸的“消极反抗”方式。这个时期主要作家有:阮籍、嵇康、刘伶、王戎、阮咸、向秀、山涛等七人,史称“竹林七贤”。
阮籍和嵇康位列“七贤”之首,史书通常将二人齐名。之所以如此,不仅因为二人的性情相近,才情相若,更重要的是他们的生活态度和处世作风。阮籍和嵇康活得是真实与自然的,他们二人都敢于蔑视礼法,敢于采用“不合作主义”的态度去横眉冷对执掌大权的司马氏集团。
阮籍(210-263年),字嗣宗,陈留尉氏(今属河南开封)人,“建安七子”之一阮瑀的儿子。阮籍在政治上本有济世之志,曾登广武城,观楚、汉古战场,发出“时无英雄,使竖子成名”的感叹。他自幼受到儒学的熏陶,立志济世,残酷的社会现实,使他内心十分痛苦。阮籍崇奉老庄之学,政治上采取一种“谨慎避祸”的态度,常常用“佯狂”的方式来掩饰自己的狷介。
当时,明帝曹叡死后,由曹爽、司马懿二人夹辅曹芳,他们明争暗斗,政局十分险恶。曹爽曾召阮籍为参军,他托病辞官归里。正始十年(249年),曹爽被司马懿所杀,司马氏独专朝政。司马氏杀戮异己,被株连者很多。阮籍本来在政治上倾向于曹魏皇室,对司马氏集团怀有不满,但同时又感到世事已不可为,于是他就采取不涉是非、明哲保身的态度。他或者闭门读书,或者登山临水,或者酣醉不醒,或者缄口不言。钟会是司马氏的心腹,曾多次探问阮籍对于时事的看法,阮籍都用酣醉的办法获免。司马昭也曾数次同阮籍谈话,目的是试探他的政见,他总是以“发言玄远、口不臧否人物”的方法来应付过去,使得司马昭也不得不说“阮嗣宗至慎”啊!司马昭还想与阮籍联姻,阮籍竟大醉60天,使婚事事情无法进行。当然,有些情况下阮籍迫于司马氏的淫威,也不得不应酬敷衍。他接受了司马氏授予的官职,先后做过司马氏父子三人的从事中郎,当过散骑常侍、步兵校尉等,因此后人称他为“阮步兵”。阮籍也被迫为司马昭自封晋公、备九锡时写过所谓的《劝进文》。因此,司马氏集团对阮籍采取了容忍态度,对他的放浪佯狂、违背礼法的各种行为不加追究,使阮籍得以终其天年。
阮籍是建安以来第一个全力创作五言诗的人。他留下的82首《咏怀诗》和散文《大人先生传》都是他宣泄内心苦闷的代表作品。他的《咏怀诗》将82首五言诗连在一起,编成一部庞大的组诗,塑造出一个“悲愤诗人”的艺术形象。82首《咏怀诗》这本身就是一个极有意义的创举,在我国五言诗的发展史上奠定了坚实的基础,开创了崭新的境界,做出了巨大的贡献,并对后世诗人产生了重大影响。例如,晋代的左思、张载、陶潜(《饮酒》),南北朝时期刘宋的鲍照、北周的庾信,还有唐代的诗人陈子昂(《感遇》)、李白(《古风》)等人的咏怀诗,都是抒情言志,广泛涉及现实生活,并具有深厚思想内容的,这些诗作无不是受到阮籍《咏怀诗》的影响,继承和发展之下所作的杰作。
阮籍的82首《咏怀诗》,或隐晦寓意,或直抒心迹,表现了诗人深沉的人生悲哀,充满了浓郁的哀伤情调和生命意识,无不给人以“陶性灵,发幽思”的人生启悟。阮籍的82首《咏怀诗》,形象地展现了魏晋之际一代知识分子痛苦、抗争乃至绝望的心路历程,具有深刻的思想意义和认识价值。
阮籍的82首《咏怀诗》,非一时一地所作,它是诗人政治感慨的记录。诗人借此抒感慨,发议论,写理想,充满苦闷和孤独的情绪。诗人或者写时光飞逝、人生无常,例如:
悬车在西南,羲和将欲倾。流光耀四海,忽忽至夕冥。朝为咸池晖,濛汜受其荣。(其十八)
朝阳不再盛,白日忽西幽。去此若俯仰,如何似九秋。 (其三十二)
诗人或者写树木花草由繁华转为憔悴,比喻世事的反复,例如:
嘉树下成蹊,东园桃与李。秋风吹飞藿,零落从此始。繁华有憔悴,堂上生荆杞。(其三)
夭夭桃李花,灼灼有辉光。悦怿若九春,磬折似秋霜。(其十二)
清露为凝霜,华草成蒿莱。(其五十)
不见日夕华,翩翩飞路旁。(其五十三)
诗人或者直接慨叹人生的各种深创剧痛,在诗人笔下,或者少年之忽成丑老,如:其四、其五、其六十五;或者功名富贵之难保,如:其十三、其五十三、其五十九;或者以女色事人之不可靠,如:其二十、其二十七、其三十,等等。
诗人或者写鸟兽虫鱼对自身命运之无奈,在诗人笔下,“孤鸟”、“寒鸟”、“孤鸿”、“离兽”等意象经常出现在诗中,特别是春生秋死的“蟋蟀”、“蟪蛄”等成为诗人阮籍反复歌咏的对象,如:其十四、其二十四、其七十一,等等。
由于从自然到人事都充满了苦难,阮籍心中的苦闷难以排遣,所以82首《咏怀诗》中,悲哀、凄怆、涕下、咨嗟、辛酸、蹉跎、忧伤、愤懑、怨尤、悲悼等词语十分常见,充分反映了诗人阮籍极度苦闷和无奈的心情。
阮籍面对污浊的社会与短暂的人生,是无法找到真正出路的。他只好故作旷达,故意做出许多惊世骇俗的“怪事”。比如:
(阮籍)惟至孝,母终,正与人围棋,对者求止,(阮)籍留与决赌。既而饮酒二斗,举声一号,吐血数升。
邻家少妇有美色,当垆沽酒。(阮)籍尝至饮,醉,便卧其侧。籍既不自嫌,其夫察之,亦不疑也。
阮籍做的这种“离经叛道”、“惊世骇俗”的怪事,在《世说新语》中比比皆是。阮籍就是这样的一个人,他经常会做出一些礼法不能包容的怪事,但他的内心却是纯洁干净的。
阮籍也曾为自己设计出一条“精神上的出路”,那就是“游仙”和“隐居”。所以,阮籍的82首《咏怀诗》有不少篇章是写游仙和隐居的,有些则是游仙和隐居二者的结合。在这些诗中,阮籍常常赞美巢由、夷齐、邵平、四皓等隐士的高风亮节,讽刺挖苦苏秦、李斯等人因贪利禄而导致杀身之祸的悲惨结局。诗人阮籍所以赞美神仙的隐逸,只是排遣苦闷的一种方式,因为阮籍从小就有济世之志,他在抒写愤懑与出世之情的同时,也表现出诗人对时局的关注和个人的抱负。
比如《咏怀诗》其三十一,阮籍批评了曹魏政权的荒淫腐朽,指出其必定灭亡的命运。诗曰:
驾言发魏都,南向望吹台。箫管有遗音,梁王安在哉?
战士食糟糠,贤者处蒿莱。歌舞曲未终,秦兵已复来。
夹林非吾有,朱宫生尘埃。军败华阳下,身竟为土灰。
将它译成现代汉语就是:
驾车出了大梁城,向南进发望吹台。台上乐曲传至今,当年梁王在哪里?
浴血战士吃糟糠,才德之人居草野。歌声舞曲未结束,秦兵又来围都城。
夹林乐园归他人,豪华宫殿蒙灰尘。魏军溃败华阳下,十万士卒成土灰。
阮籍借战国时魏王荒淫失德而导致折兵丧地的故事以讽喻时政,抒写了对现实的忧愤。
这首《咏怀诗》以战国之魏“珠玉奉歌笑,糟糠养贤良”的荒淫亡国史实,影射了曹魏统治者只知道歌舞行乐,不知养兵用贤,难免重蹈战国之魏的亡国覆辙,抒发了诗人阮籍因史实引发的盛衰之叹。
“驾言发魏都,南向望吹台”,诗作开篇从访问战国时魏国名胜之“吹台”的遗址说起。“驾”,乘车,指代出游、出行。“言”,语助词。这两句诗大意是:诗人驾着车子离开魏国都城大梁,往南进发观望吹台。本诗化用了《诗·邶风·泉水》“驾言出游,以写我忧”之典故。
“箫管有遗音,梁王安在哉”两句是全诗主旨。当年演奏的乐曲如今还在流传,可是当年的魏王又在哪里呢?以下八句分析魏王不在,也就是魏国灭亡的原因。
“战士食糟糠,贤者处蒿莱”,战士吃酒糟米糠等粗劣食物,贤人隐居草野而不被任用。
“歌舞曲未终,秦兵已复来”,荒淫的歌舞还没有结束,秦兵又来侵犯大梁了。
“夹林非我有,朱宫生尘埃”,游乐的夹林不再归我所有,华丽的宫殿蒙上了灰尘。
“军败华阳下,身竟为土灰”,魏主昏庸,谋臣不力,错误地联合赵国去进攻自己的盟友韩国,诱发了秦国出兵,大败魏国军队于华阳,后果是十万魏军死于非命,从此魏国国力衰败,终至于亡国。
阮籍指出:魏王当年只求个人享乐,不知养兵用贤,励精图治,终于被强秦所灭。而诗人当时所处的时代魏明帝末年,统治者也是热衷于歌舞荒淫,不知求贤致治,这是与魏王相仿的。这首《咏怀诗》其三十一,诗人阮籍借此诗讽喻统治者,凭借古人古事来隐蔽地表达自己的思想感情。正如清人赵翼所说:“诗写性情,原不专恃数典,然古事已成典故,则一典已自有一意,作诗都借彼之意,写我之情,自然倍觉深厚,此后代诗人不得不用书卷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