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讲] 竹林七贤:佯狂掩饰自己的狷介 (中)
■邹文生
阮籍的82首《咏怀诗》开启了左思的《咏史》组诗和陶渊明的《饮酒》组诗之先河。所以,后人给予阮籍以“忧时悯乱,兴寄无端,而骏放之致,沉挚之词,诚足以睥睨八荒,牢笼万有”的极高评价(清代沈德潜《古诗源》卷六),是当之无愧的。
阮籍的82首《咏怀诗》,抒感慨,发议论,写理想,开创了中国文学史上政治抒情组诗的先河,对后世产生了深远的影响。刘宋时期的颜延之说过:“阮籍在晋文代常虑祸患,故发此咏。”(《文选·李善注引》)李善则认为:“(阮籍)虽志在刺讥,而文多隐避,百代之下,难以猜测。”(《文选·咏怀诗注》)这些评价,都是切中肯綮、一语中的之言。
阮籍的82首《咏怀诗》,通过不同的写作技巧,如:比兴、象征、寄托、借古讽今、借景抒情,以及形象塑造等手段,形成了一种“悲愤哀怨,隐晦曲折”的“正始诗风”,诗人注重炼字,看似语言朴素,不事雕琢,其实意旨深远,用词十分贴切。
阮籍的82首《咏怀诗》,意旨突出表现的是对生命短促、人生无常的感伤和对现实的无法忘怀,以及由此所产生的一种忧愁焦虑的情绪。钟嵘《诗品》说:“《咏怀》之作,可以陶性灵,发幽思。言在耳目之内,情寄八荒之表,洋洋乎会于风雅。使人忘其鄙近,自致远大。颇多感慨之词,厥旨渊放,归趣难求。”钟嵘的这段话,正是有见于阮籍《咏怀诗》的“意旨”之深远,“意蕴”之深邃,“意趣”之难求啊!
综上所述,阮籍对于中国五言诗的发展做出了重要的贡献,他以其独特的艺术风格和美学情调出现在魏晋之际的诗坛上,当时就引起了强烈的反响。阮籍之后,历代诗人争先仿效其作品,影响极为深广与久长。
作品赏析
夜中不能寐 (《咏怀诗》其一)
阮籍
夜中不能寐,起坐弹鸣琴。
薄帷鉴明月,清风吹我襟。
孤鸿号外野,翔鸟鸣北林。
徘徊将何见,忧思独伤心。
《咏怀诗》其一是阮籍的82首咏怀诗作的“总题”。由于作者生活在政治黑暗的魏末晋初时代,所以82首《咏怀诗》大多隐晦曲折,本诗典型地体现了这种特点。如果用现代诗歌评论的术语来说,《咏怀诗》其一近乎是一首“朦胧诗”。这首诗中,诗人写了“明月”“清风”“孤鸿”“翔鸟”,也写了自己不寐而弹琴,写了自己的“徘徊”“忧思”,但却没有指明或暗示其具体内容。清代学者方东树认为:“此是八十一首发端,不过总言所以咏怀不能已于言之故。”(《昭昧詹言》)方东树的见解是很贴近诗作实际情况的。今之读者,如果能透彻地了解阮籍其人,这首诗也并不难理解。“本有济世志”的阮籍,被迫采用逃避现实的“佯狂”手段,其内心的痛苦的确是无法排遣的。所以,只要抓着诗中的“孤”和“独”二字,就不难“曲径通幽”了。
本诗起首二句,诗人阮籍就把读者引入了一个孤冷凄清的夜境:“夜中不能寐,起坐弹鸣琴”。“酣饮为常”的诗人在此众生入梦之时,却难以入睡。于是,他披衣起坐,弹起了抒发心曲的琴弦。这只是通过实景(黑夜)来理解本诗的。然而,读者不妨把这“黑夜”看成是“时代之夜”。在此漫长的黑夜里,“众人皆醉我独醒”,这位“本有济世志”的孤独者,弹唱起了这首具有里程碑意义的诗章,这不正是《咏怀诗》(其六十一)中所说的“英风截云霓,超世发奇声”嘛!
本诗的三、四两句,诗人阮籍进一步描写这个不眠之夜。“薄帷鉴明月,清风吹我襟”,对于这两句诗,清人吴淇认为:“‘鉴’字从‘薄’字生出。堂上止有薄帷。堂上帷既薄,则自能漏月光若鉴然。风反因之而透入,吹我襟矣!”(见《六朝诗选定论》)读者如果顺着吴淇的话,就可以从这幅画面的表层意义上进一步来感受诗人的旨趣。诗人阮籍写“月之明”和“风之清”,不正是衬托了自己的高洁不群嘛!诗人写“薄帷”、写“吹我襟”,真的能让人感觉冷意透背啊!这两句,虽然不是屈原那种“登昆仑兮食玉英”的浪漫境界,但是诗人阮籍的那种特立危行、不被世俗所理解的精神却又是一致的。
如果说三、四两句是诗人着重从视觉、感觉的角度来描写,五、六这两句“孤鸿号外野,翔鸟鸣北林”,则不但进一步增加了“孤鸿”和“翔鸟”的意象,而且在画面上增添了“号”和“鸣”的音响。这悲号长鸣的“孤鸿”和“翔鸟”既是诗人的“眼中之物”和“眼前之景”,又同时是诗人自我的象征。“孤鸿”和“翔鸟”孤独地飞翔在漫漫长夜里,唱着一曲哀伤的歌。这里的“北林”一词,化用了《诗经·秦风·晨风》的典故。这从而暗含了诗人阮籍的思念与忧心之意,并且本句中的“北林”与上句的“外野”,共同构成了凄清幽冷之美学境界。
结尾“徘徊将何见,忧思独伤心”两句,诗人的笔触从客体的自然回复到主观的自我,犹如庄周梦为蝴蝶后“蘧(音“渠”)蘧然而觉”一样,心里有着无限感慨,却又无处诉说。诗人阮籍也许想到要说的话很多很多,比如:“壮士何慷慨,志欲威八荒”(其三十九),却又“终身履薄冰,谁知我心焦”(其三十三),“独坐空堂上,谁可与亲者”(其十七)。诗人阮籍也只能永远得不到慰藉,只能是无限地忧思,孤独地徘徊,永恒地悲哀!
究竟是什么使诗人阮籍忧愁伤心,夜不能寐呢?诗中并没有明白地说出来,只是通过这个月下弹琴人坐卧不安的举止,和他所处的孤独凄凉的环境,使读者感觉到这个人的内心充满了痛苦和忧愁。“孤鸿”句是比拟,但是,是自比,还是拟人,诗人没有明确地告知读者,全靠读者去体会、去联想。
这首诗之所以这样写,是因为诗人阮籍身处魏晋易代之际,眼看着统治集团内部残酷的政治斗争,致使许多仁人志士受到了牵连和杀害,朝野上下惶惶不可终日。诗人虽然感到极度的苦闷、彷徨和不满,但是又不敢明白地表露自己的心迹,只能在诗中采用比兴、寄托和象征的手法。
纵观《夜中不能寐》这首诗,似是“反复零乱,兴寄无端”(沈德潜语),“如晴云出岫,舒卷无定质”(王夫之语),但读者如果能把握了诗人“悲在衷心”之旨趣,就自可理解这首“旷世绝作”的精华!由此可见,钟嵘《诗品》中对阮籍诗评价“言在耳目之内,情寄八荒之表”的话,的确是不易之论!
作品赏析
嘉树下成蹊 (《咏怀诗》其十三)
阮籍
嘉树下成蹊,东园桃与李。
秋风吹飞藿,零落从此始。
繁华有憔悴,堂上生荆杞。
驱马舍之去,去上西山趾。
一身不自保,何况恋妻子。
凝霜被野草,岁暮亦云已。
《嘉树下成蹊》这首诗是阮籍忧生而发的感叹。诗人引用草木春天的繁华、秋天的衰败、冬天的凋零,哲理地说明朝代也会由盛变衰,暗喻了司马氏篡权的黑暗即将来临,表达了诗人对于“天下多故,名士少有全焉”的时代忧愤。
“佳树下成蹊,东园桃与李”,本诗的开篇诗人引用“桃李不言,下自成蹊”的谚语,说明像东园繁华鲜艳果实甜美的桃李树,自然会吸引来好多人,反衬了司马氏阴谋篡位的不得人心,暗喻了作者对司马氏政权的不合作态度。
“秋风吹飞藿,零落从此始。繁华有憔悴,堂上生荆杞”,接下来的这四句,以草木春盛秋衰的哲理,嗟叹魏国内部血腥的权力斗争,以及由此引发的政治黑暗的恐怖危机。
“驱马舍之去,去上西山趾”两句,表明了作者已经看出魏晋易代的危险,所以下决心忍痛割爱去首阳山隐居。综合上文介绍,我们可以看出诗人阮籍本有济世抱负,但是因为政治黑暗,为了洁身自保只好选择避世隐居。这里表现了诗人深刻的理性思考,寓时代的悲剧于个人无奈的怨痛之中。
“一身不自保,何况恋妻子”这两句,是身处“正始时代”的文人学士们的惶恐实写。连自己的生命也保不住、妻子儿子也顾不了的人,还能谈什么抱负与理想呢?这是一个时代的悲哀,是不以个人意志为转移的悲哀。
最后的两句“凝霜被野草,岁暮亦云已”,表明诗人阮籍由于遭遇的时代是“凝霜被野草”的毁灭性的时代。在这样的惶恐中,诗人阮籍除了避难将一事无成。“岁暮亦云已”,岁月不等人,一年又过去了。这是何种外似平静内心焦躁的怨痛与嗟叹啊!
本诗采用了汉代乐府民歌的比兴手法,隐晦曲折地抒发了诗人阮籍身处乱世的幻灭之感,流露出他弃世远祸的悲愁。这首诗语言通达质朴,寓意含蓄深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