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讲] 竹林七贤：佯狂掩饰自己的狷介 (下)
■邹文生
嵇康（223-262年），字叔夜，谯国铚人（今安徽省濉溪县临涣镇），善属文论，长于弹琴。嵇康在当时很有声望，为“竹林七贤”的精神领袖。嵇康是曹魏宗室的女婿，曾娶曹操曾孙女为妻，官曹魏中散大夫，世称嵇中散。嵇康与阮籍二人的生活态度和处世作风迥然不同。其一，嵇康的“不合作主义”是强硬的、认真的，采用的是一种“积极行为”去表现这种反抗。如，他的好友山涛推荐他去做官，他却写了绝交书给山涛（《山巨源绝交书》）。其二，嵇康的人生态度十分明确，希望“摆脱约束，回归自然”。他既与那些病恹恹弱不禁风的书生们不同，也与那些远离尘世孤芳自赏的隐士们不同。司马氏集团一再拉拢他，但他坚决拒绝与之合作。后因得罪钟会，为其诬陷而被司马昭处死，年仅39岁。
嵇康的一生虽然短暂，却活得健康而又快乐。他把生命直接献给自然，在与自然的接触中体会着生命的真与美。他谢绝仕途，在洛阳城外开了个铁匠铺，过起了悠闲自在的“打铁匠”生活。他的朋友钟会来看他，他却傲然不理，冷眼以对，甚至出言讽刺。
“性烈而才隽”的嵇康终因他的“不合作主义”而惹祸上身。钟会挑拨司马昭从吕安身上发起冤狱。嵇康原本为好友吕安申冤，结果却诬以“叛乱”罪名处死。行刑那天，京城太学生三千人联名上书为他请命，更有无数百姓为他送行。当是时，三千太学生的请命和无数老百姓的哭声，虽轰动整个京城，但也未能挽回嵇康的生命。嵇康坦然而坐，面朝东方，弹琴抚弦，一曲《广陵散》既罢，从容就义，他死得是如此坦然和悲壮！嵇康临死前弹奏的那首乐曲《广陵散》则成为人间之绝响。难怪国学大师陈寅恪先生说：“七贤”之中应推嵇康为第一人！陈寅恪先生的评价是恰如其分的。
嵇康身后留下了许多文学作品，不仅真实反映了时代思想，并给后世思想界和文学界带来许多启发。他的人格魅力和他的事迹与遭遇，对于后世的时代风气与价值取向，也都产生了巨大影响。嵇康现存诗六十余首，以四言为主，占一半以上。他的《幽愤诗》（四言）写于狱中，诗中自述平生遭遇与理想抱负，对自己无辜受冤表现出极大的愤慨，可与司马迁《报任安书》相伯仲。
嵇康写有《赠秀才入军》十八首，是他寄赠其兄嵇喜的。位列第九首的四言诗，以气势见长，诗曰：
良马既闲，丽服有晖。左揽繁弱，右接忘归。
风驰电逝，蹑景追飞。凌厉中原，顾盼生姿。
诗中，闲是熟习的意思。繁弱，古良弓名。忘归，矢名。凌厉，奋行直前貌。
本诗的后四句，“风驰电逝，蹑景追飞。凌厉中原，顾盼生姿”，前两句用对举重复的手法，表现了他哥哥嵇喜骑良马奔跑时的速度之快。你看，马跑起来如风之驰，如电之逝，如蹑光影，如追飞鸟，写得是多么有气势啊！后两句用“凌厉”和“顾盼”二词形成对举，使得他哥哥的英武形象跃然纸上。请看吧，那位戎装骑射的武士，骑着良马，身披铠甲，左手揽弓，右手搭箭，风驰电掣般地奔驰在广阔的原野上。他气概非凡，直欲凌厉山河；他顾盼生辉，神采飞扬！这首四言诗，没有一句写及诗人的兄弟之情，由于诗人将其兄从军后的情形想象得那么逼真，其关切之情自在不言之中。
嵇康十八首《赠秀才入军》人们最欣赏的是位列十四的这首，诗曰：
息徒兰圃，秣马华山。流磻平皋，垂纶长川。目送归鸿，手挥五弦。俯仰自得，游心太玄。嘉彼钓叟，得鱼忘筌。郢人逝矣，谁与尽言？
[注释]
01.兰圃：有兰草的野地。02.秣马：饲马。03.磻（音“波”）：用生丝做绳系在箭上射鸟叫“弋”，在系箭的丝绳上加系石块叫“磻”。04.皋：水边地。“流磻平皋”句，意思是说在皋泽之地射鸟。05.纶：钓丝。06.五弦：乐器名，似琵琶而略小。07.太玄：就是玄理大道。“游心太玄”，意思是说心中对于“道”有所领会，也就是上句“自得”的意思。08.筌：捕鱼竹器名。《庄子·外物》道：“筌者所以在鱼，得鱼而忘筌。”又说：“言者所以在意，得意而忘言。”“得鱼忘筌”是“得意忘言”的比喻，说明言论是表达玄理的手段，既然目的已经达到，手段也就不需要了。09.郢：古地名，春秋时楚国都城。今湖北省江陵县附近。《庄子·徐无鬼》有一段寓言说：曾有个郢人将白土在鼻上涂了薄薄一层，像苍蝇翅似的，叫匠石用斧子削去它。匠石挥斧成风，眼睛看都不看一下，把白土削干净了。郢人的鼻子毫无损伤，他的面色也丝毫没有改变。郢人死后，匠石的这种绝技也不能再表演，因为再也找不到这样配合默契的对手了。这个寓言是庄子在惠施墓前对人讲的，表示惠施死后再没有可以谈论的对手。“郢人逝矣，谁与尽言”两句诗的意思是：像郢人死后匠石再也找不到与他配合默契的人一样，我哥哥嵇喜如对自然大道有所领会，他在军中也难得理解他的人啊！
[赏析]
本篇原列第十四首，是诗人嵇康想象哥哥嵇喜行军之暇领略山水乐趣的情景。他将在长满兰草的野地上休息，在鲜花盛开的山坡上喂马，在草地上弋鸟，在长河里钓鱼。一边若有所思地目送南归的鸿雁，一边信手抚弹五弦琴。他的心神游于天地自然之中，随时随地都对自然之道有所领悟。显然这里所写的与其说是征人生活，不如说是抒写诗人自己纵心自然的情趣。最后诗人用《庄子》中“匠石斫垩”的典故来表达自己对嵇喜从军远去的惋惜心情。这首诗中“目送归鸿，手挥五弦”二句是历来为人们所称道的妙句。它以凝练的语言写出高士飘然出世、心游物外的风神，传达出一种悠然自得、与造化相侔的哲理境界。
前面说过，嵇康《赠秀才入军》组诗以气势见长，贵在有风神。何以见得？
首先，我们赏读这首诗时会感到特别宁谧，心灵能得到最大程度的舒张。赏读此诗，一切欲望、一切痴念都能在瞬间消散。诗人嵇康在诗境中的闲适自得让我们赏慕，他与他同行的友人，甚至连马儿们都显得那么优雅；他们所处的环境虽然平凡但却又两相辉映，变成仙境一般模样。
其次，嵇康这首诗，它所具有的这种强大的感发力量就是所谓的“风”。这种强大的“感发力量”集中表现于“目送归鸿，手挥五弦。俯仰自得，游心太玄”这四句上。让我们来细品一下这四句吧！诗人嵇康琴艺极佳，在旷野之中，他随心所欲、自然无意挥动五弦，妙曲即出。这个时候诗人的视线并没停留在古琴上，而是在举目迎送归来的“雁”。
其三，在这里有个“细节”请读者留意。大家知道，古琴一般有七弦和五弦两种。五弦之琴则更为古朴难奏，本来诗人要用五弦之琴细心奏曲就已很不易，更何况目不在琴、随性而奏呢！
其四，诗中的“归鸿”这个“意象”，也是颇具深意的。晋人陶渊明在诗中说：“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山气日夕佳，飞鸟相与还。此中有真意，欲辨已忘言”。既然陶渊明能够采菊览看归鸟之间领会到“真意”，那么，诗人嵇康在这里“目送归鸿”，其“真意”就能随琴曲而传出更加美妙的仙境。
总而言之，“神”之所在，“妙”之所至！这首诗接下的“俯仰自得，游心太玄”两句，似是无意之笔实则紧承上句之意，并探其幽微。大家知道，我国古诗中凡是诗人把“正反相对”的东西对举以后都有“周遍”之意。比如：李煜的“朝来寒雨晚来风”就意指朝朝晚晚雨雨风风。在这里嵇康说“俯仰自得”，就是指人生中无论身处何种境遇，都能像庄子所说那样“独与天地精神往来”而“逍遥自得”。这里的“逍遥自得”，也就是说能够得以“游心于太玄之境”。可惜的是，如嵇康所言“郢人逝矣，谁与尽言”，是啊，达到“至人”境界的嵇康，他所说的“真意”，人世间有几人能够领会呢，更不用说通过自身修为而达到这种“俯仰自得，游心太玄”的最高境界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