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歌创新靠“草根” (第十讲)
[赏析]
左思有两个女儿,长女名芳,字惠芳,次女名媛,字纨素。《娇女诗》中,诗人以一种半嗔半喜的口气,描述了女孩子们的种种情感,形象地勾画出她们娇憨活泼的性格,字里行间闪烁着慈父忍俊不禁的笑意,流露出家庭生活中所特有的情趣。
这首《娇女诗》可分为三大段。
第一大段:从“吾家有娇女”至“诵习矜所获”十六句,集中描写小女儿纨素的“娇”。
先写她的“娇”容:皮肤“白皙”,口齿“清历”,宽广的额头上披盖着柔软的黑发,轮廓精巧的耳朵像一对美玉,一位眉目秀气的“娇女”宛然在目。接着写纨素的“娇”态:“明朝弄梳台,黛眉类扫迹。浓朱衍丹唇,黄吻澜漫赤”。大早晨,纨素学着大人的样子画眉,把眉毛画得又粗又黑,像是扫帚扫地留下的痕迹;又学着用胭脂点抹口唇,弄得满嘴通红,连两边的口角也红得一塌糊涂。清秀美丽的脸蛋完全变了样子,上面是两道粗黑的眉毛,下面是一张鲜红的小嘴,她还会冲着你挺神气地笑哩,似乎在说:“你瞧,我多美!”再往下写纨素的“娇”情:作者分别从说话和写字读书的情形来写纨素的娇憨性情。“娇语若连琐,忿速乃明划”,“连琐”犹连环,指纨素说话语如贯珠,清脆动听;“明划”,当时的口语,与后代说的“泼辣”意思差不多,这两句话说纨素发脾气时说话又急又快。试想一下,小女孩依偎于膝下,时而兴高采烈地说着自得之事,时而气恼地诉说心中的委屈,娇语婉转,怎不令人解颐!“握笔利彤管,篆刻未期益”,写纨素对写字的态度。“彤管”,即红漆竹管,指上品好笔。“篆刻”,指小孩子学写字。这会儿纨素煞有介事地坐在案前握笔写字,多认真,多文静啊!深知小女儿性情的父亲却说:她不过是喜爱那只漆得红亮亮的好笔,觉得拿着好玩,并不是对写字有什么爱好。“执书爱绨素,诵习矜所获”,写纨素对读书的态度。“绨素”,指帛书,当时造纸术虽已发明,但还有不少书是写在素帛上的。你看,小小年纪的纨素居然爱书,把玩不止。做父亲的却在一旁揭穿原委:她不过是喜爱绨素的雪白漂亮。更有意思的是下面“诵习矜所获”这句,意思是说:纨素背得几句书,认得几个字,便洋洋自得起来,自以为无所不通了。这“诵习矜所获”句极其传神地写出了“初生牛犊”可笑可爱的“虎气”。
第二大段从“其姊字惠芳”至“明义为隐颐”十六句,集中写大女儿惠芳的“娇”。
同样是“娇”,但惠芳年龄稍长,因此“娇”的表现形式有所不同。诗人牢牢捉住渐知人事的女孩儿特有的爱美心理来描写。惠芳已开始懂得如何把自己打扮得漂亮一些了,因此她不像妹妹那样“黛眉类扫迹”,而是淡扫轻描;她也不像妹妹那样“明朝弄梳台”,纯粹把画眉当成一件好玩的事,而是非常留意如何把黛眉画得更称心如意。所以,她喜欢手执铜镜,斜倚楼边,借着明亮的光线把镜中人照得更清楚。你看,她在对着镜子左顾右看,简直入了神,全然忘记了母亲要她学纺绩的事情!“轻妆喜楼边,临镜忘纺绩”两句,生动地描写了惠芳顾影自爱的娇媚情态。接下来的四句继续写惠芳“临镜”打扮的情形。“举觯拟京兆”,“举觯”在这里是操笔的意思。“京兆”指汉代京兆尹张敞为妻子画眉的故事。这两句说,惠芳拿起眉笔给自己画眉时,那股认真劲儿简直可以和张敞给他夫人画眉相比。这是做父亲的左思打趣女儿的话。“立的成复易”:“的”,是指女子用朱丹点面的一种装饰,其修饰效用与“美人痣”类似。这种“的”要求点得圆,大小适宜,这对小女孩来说是很不容易的,所以惠芳只好点成又抹掉,抹了又再点,直至满意为止。“玩弄眉颊间,剧兼机杼役”二句,是父亲对惠芳如此热心于“画眉点的”所发表的议论。意思是说:惠芳对镜学妆忙个不停,比学织布还要紧张。“玩弄”一词用得很妙,令人想见惠芳描了又抹、抹了又描的忙乱情形。接下来的四句,写惠芳学舞蹈和学调弦弹琴的情形。“从容好赵舞,延袖像飞翮”,古代赵国以舞蹈著名,诗中说:惠芳学舞蹈,姿态从容,展开的袖子上下飞舞,就像飞鸟的翅膀。“上下弦柱际,文史辄卷襞”,“上下弦”,就是调弦。这两句说:惠芳置琴于书案上调琴,由于琴身太长,只得把桌上的书籍挤叠在一边。最后四句写惠芳观画:“顾眄屏风画,如见已指摘。图画日尘暗,明义为隐颐”。屏风画由于日久尘暗,已辨认不清了,人物形象也模模糊糊,但惠芳粗粗一看就煞有介事地指指点点批评起来了。“顾眄”、“如见”二词,很生动地写出了小孩子自以为是的心理。这几句与纨素的“矜所获”一样,都是写小女儿的“无知妄说”。二者的区别是:次女纨素的“矜”主要是表现在神气上,长女惠芳却俨然有了个人见解,竟敢大发议论了。
第三大段:从“驰骛翔园林”至“掩泪俱向壁”二十四句,合写大小两个娇女。
两个娇女一年四季都在尽情地玩耍。春夏之际,她们“驰骛翔园林”,在花园里活泼地奔走,任意攀折花木,半生不熟的果实也被摘下来,抛来抛去掷着玩。风雨也破坏不了她们玩耍的兴致,反倒给她们增添了一个新节目:“贪华风雨中,倏忽数百适”,为了贪折花枝,不管泥里水里,一眨眼工夫就往返几百趟。到了冬天呢,她们便在雪地里游戏,由于担心鞋陷到深雪里,还特地用一道带子把鞋绑得结结实实。不过她姐妹二人也有安静的时候。你看,这会儿她们对料理食品又产生爱好了,“并心注肴馔,端坐理盘槅”,正聚精会神地帮忙哩!可你叫她们读书写字吧,却一刻工夫也坐不住:“翰墨戢闲案,相与数离逖”,她俩把笔墨往桌上一扔,相约着跑得远远的。干什么去了?“动为垆钲屈,屣履任之适”。“垆钲”代指卖小食品的人为招徕顾客而敲击的乐器,原来,她们听闻门外传来敲钲之声,哪里还坐得住呢!连鞋都顾不上穿好,拖着就往外跑。这一细节真的写活了小孩子们好动好奇的性情!看完热闹后,她们俩又“帮”着大人干活了:“止为荼菽剧,吹嘘对鼎铄”。她们双手按地,半趴在地上对着正在烹茶的鼎铄吹火,干得还挺卖劲呀!可是活儿没干多少,她们的这身衣服全都被糟蹋了:“脂腻漫白袖,烟熏染阿锡。衣被皆重地,难与沉水碧”。油污烟熏,衣服变得五颜六色,连底色都看不出来了,浸在净水里也难以洗净,怎不让大人气恼呢?“任其孺子意,羞受长者责”两句,总结性地写出二女撒娇的原因。她们总是这样任性而行,想干什么就干什么,大人连个“不”字都不能说。而这回听说要用棍子狠狠地打,不禁大感委屈,还没有挨打,两姊妹便先自抹开了眼泪。她们的自尊心还很强,怕别人看见,就用手捂着脸,背过脸儿对着墙壁站着,但就不肯向父母讨饶。“瞥闻当与杖,掩泪俱向壁”两句,这个结尾很是风趣,既写出了姐妹俩十足的娇气,又让人看到那位一贯“任其孺子意”的慈父左思。此时的他板起面孔,故作严厉的神态。读到这里,人们不禁要对娇女此刻的“悲”和慈父此刻的“狠”,报以会意的微笑。《娇女诗》全诗就在这种诙谐、幽默的气氛中结束。
从艺术上看,《娇女诗》最明显的特色在于它通过日常生活细节的叙述描写,生动地塑造了两个“娇女”的形象。
作者左思并没有直接说她们如何“娇”,而是集中描写她们种种情致的调皮,通过她们的一举一动、一颦一笑、一动一静等,来表现她们的娇憨性格,“字字是娇女,尽情尽理尽态”。(语出明代人钟惺、谭元春辑录《古诗归》)《娇女诗》中所写的学妆、握笔、执书、纺绩、图画、理盘槅、吹茶鼎等事,都是大人的正经事,可是女孩们偏偏样样都要学着干,这些正经事务一旦到她们手里,就成了大有玩头的游戏。诗人左思正是巧妙地把这些正经事务穿插在她们的日常活动中,借此写出她们的天真稚气和任性胡闹。
从结构上看,这首《娇女诗》先分写,后合写,如此构篇,不仅章法井然,而且造成诗势的自然活动。分写之时,娓娓说来,语调舒缓,宛如两条清澈的小溪,不时出现欢快的涟漪。第三段是合写,“驰骛翔”、“骤抵掷”、“倏忽数百适”、“务蹑霜雪戏”等等,她们俩活泼的身影飞来飞往,叙述的语调也随之变得紧促起来,节奏加快了,如同那两条小溪汇在一起,推波助澜,掀起了一朵又一朵调皮的浪花。诗人左思先分写她俩各自的“小”调皮,然后写她们一起攀折花枝、生摘果实、门外观景等,这些调皮诸事一件比一件惹大人气恼,最后才是“脂腻漫白袖,烟熏染阿锡”,终于到了“当与杖”的地步。“吹嘘对鼎铄”这件事就像溪流中跳出的最大一朵浪花,全诗就在这戏剧性的描写中戛然结束。通篇诗势由低转高,而在最高点“定格”,自然流畅,毫无丝毫牵强之处。
从语言上看,《娇女诗》语言质朴,诗人有时还故意用些俚语来增强诗歌的诙谐气氛。不过,左思在留意语言通俗性的同时,更留意语言的正确性和形象性。例如,“明朝弄梳台”的“弄”字,令人想象出小女孩把玩脂粉的形态。又如,诗人不说“点的”,却说“立的”,使人想到用尖尖的笔端在脸上点的时,动作之轻之快。还有“驰骛翔园林”的“翔”字,“并心注肴馔”的“注”字,前者写活泼轻快之态,后者写聚精会神之态,都十分传神。
左思是一位深爱儿女的慈父,因此在这首诗中他用一种又喜又恼的语调数落娇女的种种“劣迹”。他说:这两个孩子多娇横,多调皮,多让人心烦啊!诗人明里是责备她们不省事,骨子里是炫耀她们的伶俐活泼。孩子们种种调皮的举动,在慈父左思的眼里都是一幅幅可爱的画、一支支动听的歌。即使在她们“娇”到“至高无上”而“当与杖”时,诗人也禁不住流出一段矜惜之情。大家都知道,寓褒于贬,是疼爱儿女的父母们常用的一种形式,古今皆然啊!
“无情未必真豪杰,怜子如何不丈夫?知否兴风狂啸者,回眸时看小於菟”。(鲁迅《答客诮》)
这首《答客诮》诗作于1931年冬。诗中的“於菟”,即老虎。“小於菟”指的是鲁迅先生的爱子海婴。诗的大意是:冷酷无情的人未必就是真正的豪杰志士,有怜爱之心的人未必就没有大丈夫的气概。作为一个有血有肉的人,如果没有人性中最温柔的一面,即亲情、爱情和友情等,那就是人格不健全的人!
“往事越千年”,尽管千百年的时光已经流逝,但人们至今仍然会被左思《娇女诗》中那一幅幅慈父娇女融洽相依的动人情景所深深感动,这就是艺术的魅力!
■邹文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