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十年前,窦员外的爷窦为民在青龙镇和穆帮民合伙卖葱。
穆帮民是脸朝外的人,能说会道。
窦为民老实木讷,一天几乎不说一句话。
青龙镇本地不产葱,他和穆帮民兑钱雇太平车从章丘往家里贩,贩了就垛在街里的一个角上,白天穆帮民收钱、记账,窦为民帮着卖,夜里窦为民守夜,拿床被子带张席就睡在葱垛上。
一般腊月二十八或年三十,一垛葱就处理完了。
青龙镇人邪性,春节前再贵的东西都有人买,春节后贵东西再便宜都没人要。
一般的,除夕都下雪,等窦为民和穆帮民算完账,踩着雪回到家,窦为民才明白,和穆帮民合伙卖葱的生意到头了,因为三年的合作,进一样量的货,卖同等的价钱,而他分的钱一年比一年少。
这时突然明白的窦为民心里像雪一样冰凉。
正月初八,青龙镇开集。
正月初七,窦为民就跑到李老根那里去了。
李老根在李贯河北岸有一扇子河坡地,去年种麦时有人劝他留空地种春红薯,窦为民现在看上了那块地,去和李老根商量,李老根要的价有点儿高,窦为民咬着牙认了。
正月初八,窦为民去了山东,下罢十五从山东拉回来一车葱秧子。
河岸边有一条小径,窦为民在小径边搭个棚子,开始在那扇河坡地秧春葱。
这年夏收前下了半个月雨,山东的葱过不来,而窦为民的葱在雨里茁壮成长。
雨住天晴,麦收开始。
窦为民的葱被小贩抢光,并且价格是平时的两倍。
以前都是窦为民干活,穆帮民收钱,卖完葱,穆帮民说多少是多少。现在看着一条筐钱,窦为民才知道他这一辈子跟葱有缘。
麦罢再育小葱苗,秋天栽,春节前卖完。
这一年穆帮民也不去山东了,他来批发窦为民的葱,窦为民念着旧情,又多送给他二十斤。
说话间窦家种了八年葱,到底挣多少,没人去算,反正窦为民以李老根的河滩地为中心把方圆几十亩的地全都买回来了。
窦为民又请两个远房亲戚来地里帮忙。
这天,棚外下着雨,一个身着僧袍的老和尚到棚下避雨,窦为民床前放了两个馍和一碗汤,显然这是他还没有吃的早饭。
他实心实意地让和尚吃饭。
和尚吃了一个馍。
窦为民还实心实意地让。
和尚又吃了一个馍,喝了汤。
窦为民让和尚在那儿继续避雨,他却钻进雨幕回了家。
窦为民又给和尚带回来几个馍,还拔了一把小葱。
老和尚说,馍受用了,葱就不用了,出家人不吃葱,阿弥陀佛。
这时窦为民确实不知道佛家人不吃葱、蒜和韭菜。
夜里,窦为民做梦了,他梦见葱地里全是青虫,比有一年的蝗虫都多,他站在葱地里哭,后面李贯河里却有了动静,一袭白袍的观世音菩萨,手托玉瓶,缓缓降落葱地,撒了几把荞麦,像中了邪一样,葱地里的青虫成片地消失,最后一条都没有了,观世音菩萨也驾祥云离去,眼前遗落的只是一大把荞麦。
窦为民梦醒,他走遍了上百亩葱地,哪有荞麦半个影子,但葱苗却没有往年好了。
入秋该秧小葱了,窦为民一棵没留,全批给小贩了,他在上百亩地里全种上了荞麦。
荞麦是一年生草本植物,茎直立,上部分枝,开花结果,主要是它种植要晚小麦一至两个月,是属于补茬作物。谁家劳力跟不上,误了小麦播种期,又不敢让地闲着就种荞麦。
来年的夏天,窦为民的荞麦丰收,他没有把打下来的荞麦卖给粮庄,而是就地在河岸上用荞麦秸围了起来。
跟着秋天就是大旱,红高粱只长到胸脯高就旱死了。
田野里一片荒凉。有人家趁黑夜挎上篮子开始外出要饭。
窦为民和他的帮工一直守在荞麦垛边。
这年秋天,窦为民雇了两挂牲口,每天犁他的地暴晒,犁了晒,晒了犁。
有人看窦为民不种庄稼只晒地,也是羡慕,反正秋季已收获无望,不如学他也晒地,歇歇茬会产好庄稼,这是种地人都明白的一个理。
到九月该播麦的季节了,天上依然下火,没有一丝下雨的意思。
农人们急疯了。
这时康城的种粮大户来给窦为民商量要全购他的荞麦,窦为民望着一溜八大垛荞麦秸,心里像春风一样舒展。
种粮大户给出的价格是平日的两倍。
窦为民不为所动。
青龙镇的农人来求,窦为民开了一个垛,十斤、八斤地卖,仍是原价。
这天下午从开封陈留来了一帮推独轮车的,他们带着钢洋以平时四倍的价格弄走一整垛荞麦。
第二天又来两拨。
八垛荞麦很快消失,它们给窦为民换回多少钱,无人能知。
到十月,盼了大半年的雨终于下来了,雨住,大片的荞麦种子落地。
窦为民也趁着地湿,秧上了小葱苗。
来年三四月的青龙镇淹没在荞麦花儿的海洋里,据说那年多亏了窦为民的荞麦,不然不知道得饿死多少人。
荞麦花儿开的时候,那个老和尚又来了,他给窦为民带来一个私塾先生。
窦为民给老和尚封了一托盘钢洋。
老和尚拒收,说把私塾先生侍候好就行了,想富过三代,没有好的私塾先生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