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家在青龙镇不是旺族。毛家人居住在镇子的西南角,距镇中心有五里路,说毛家人是镇子上的人有些牵强,说不是镇子上的人吧,他们又挨着镇子。
毛家人在青龙镇没有地产。他们的先祖迁到这里时以养狗为生,后来出了疯狗的事,就不再养了,靠着镇子瞅了个营生。
毛麻绳叫啥名字没人知道,反正他在紧挨李贯河的皂角树下支了一个打绳机。
说是打绳机,其实很简单,就是让铁匠打个“L”形的铁棍,头上放个穿绳的眼,加一个横担就成了。
毛麻绳的老婆摇那个铁棍,毛麻绳给麻绳续麻。
绳搓好了,毛麻绳去卖。
毛麻绳在街上租不起门面,他游乡。
人家卖东西,一天能跑百十里。毛麻绳卖货独特,一天就去一个村,先是在村头吆喝,毛麻绳的绳来了,想要的就来挑,然后再也无话,身子靠在一棵树上闭眼睡觉。有人来问价钱,他打个手势一比划,又闭上眼睛。
绳子是实用品,居家过日子谁都得用绳,攀软床、晒被子,有庄稼的春种秋收都离不开绳,甚至死了人抬棺材都得用绳。
毛麻绳卖绳一口价,要就再叫一声,不要他闭着嘴也不再搭理你。
中午了,都该吃饭了,有心肠好的老太太给他端来一碗饭,他也不说谢谢,好像人家该给他端这碗饭。
再等等真没人给他端饭了,他会骂,娘的,这村的人真抠。尔后,他会从贴身的兜里掏出个玉米面锅饼,满嘴掉渣地吃。
毛麻绳有个儿子叫毛蛋,是个泥瓦匠。毛蛋在建筑队里既不是领活的,也不是站角的。
建筑队活跃在镇子上,用现在的话说是公司注册地就在青龙镇,但工匠中镇子上的人少,多是些十里八村的乡下人,这样毛蛋也沾了点儿街上人的光。
没有人知道毛麻绳的儿子是毛蛋,连建筑队里的人都不知道偶尔去他们村卖绳的黑老头是毛蛋的爹。
这天,毛蛋的儿子摸到皂角树下。
毛麻绳两口子正忙着打绳。
孙子:爷,我饿,俺家没馍了,俺娘让我给你要个馍。
爷:饿了来找爷,平时来找过爷吗?
孙子:我不饿得慌,来找你弄啥?
爷:你家熬肉吃你来找过爷吗?
孙子:俺家做肥肉片子,我娘害怕人家看见让关上门。
爷:爷吃过你家的肥肉片子没?
孙子:没有。
爷:你有好东西都不让爷吃,你想爷会给你吃吗?
孙子:我叫你叫爷哩。
爷:你给我弄肥肉吃,我叫你叫爷。
毛麻绳说这些时,声音很平和。他的老婆在给打绳机续麻,她对爷孙俩的话无动于衷。
为给儿子毛蛋娶媳妇,他们耗光积蓄还借了钱庄的高利贷,可自打媳妇娶到家,毛蛋他娘再没有听到媳妇叫过一声娘。
孙子站在那儿哭。他们继续打他们的绳。孙子哭累了,歪在一边睡。他们仍在打绳。
日已过午,孙子醒了,他打打身上的土,瞪老两口一眼走了。
老两口放下打绳机回屋里做饭。
毛麻绳:儿子不孝,媳妇不孝。
老婆:俩人不孝顺,教出来的儿子也好不到哪儿去。
毛麻绳:炕好面油馍,别太苦了咱自己。
老婆:中,你烧锅,我给你炕。
孙子到家先喝一瓢凉水。
母亲:孩子你吃肉了,恁渴?
孙子:狗屁都没摸着。
母亲:不是叫你去要馍吗?
孙子:他们不搭理我。
母亲:你说你叫他叫爷哩。
孙子:他说我要让他吃肥肉,他叫我叫爷。
母亲:这俩老龟孙,等老了不养他们,攒着钱留着买棺材吧。
毛麻绳不是不愿意游乡,他知道绳这东西虽说是实用品,但不是必需品,真急着用,买家会挨庄子找他。他有个规矩,一个村就摆一天摊,一个村一个村地排,全镇排一遍正好半个月,阴天他就在草棚子底下打短绳。
这天,毛麻绳到李贯河北岸的赵村摆摊卖绳。
赵村有棵大柿树,是青龙镇当地少有的磨盘柿。
时值初冬,柿叶落尽,只留一树火红的软柿。
毛麻绳就靠在柿树粗壮的树干旁。
偶有柿子落下,他闭目等待,又有两三个落下,他才去拾。
日已过午,他的生意还没有开张,也没有人给他送饭,他只吃了几个凉柿子。
这时有个兜白布的妇女喊醒他。
妇女:你有短绳没?
毛麻绳:有,长短绳都有。
妇女:我想去死,你给我一截成吗?
毛麻绳:我这绳买麻得钱,打绳费工,想要绳得掏钱。
妇女:我没钱。
毛麻绳:没钱买绳,你去投河,李贯河的水深,也不用花钱。
妇女:我怕淹着难受。
毛麻绳:吊死也不好受。
妇女:我想让你劝劝我。
毛麻绳:自己想死谁也劝不住,不想死不劝也不死。
妇女在身上摸索一阵子,掏出几张票子。
毛麻绳抽出来一张,递给她一根绳。
妇女接过绳,泪就出来了。
毛麻绳又将身子倚在柿树上假寐。
第二天,毛麻绳去程楼摆摊卖绳。
一个买绳的妇女说,平岗的老婆想不开,大天白哩吊死了。
另一个妇女说,平岗不才病死没两个月吗?
买绳的妇女说,她婆婆天天逼着她改嫁。
另一个妇女说,看看,就托生成人苦啊。
毛麻绳:她吊死用的是我的绳。
买绳的妇女:你说的啥话,不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