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老仝住在青龙镇南北街的最南头,他是个泥瓦匠,自己院子里却没有一片瓦。正房、偏房全是麦草敷顶。
那时候年成赖,能盖起瓦房的人家少之又少。
杨老仝学瓦活纯属偶然。
那时杨老仝还很年轻,一身的蛮力谁都不服。他们盖房的东家是个心胸狭窄的小地主,一垛麦草都洒了水,准备拣麦草散拢,但就因为在酒桌上受了嘲讽,一咬牙,说不散麦草了,全部用瓦。
其实,散麦草也是很有技巧的,不服前辈人有智慧不行。他们先把一垛麦草摊平,然后洒些水。洒水是个技术活,水少了麦草干,散不严实,遇到风天房顶掀窟窿,水多了麦草不支蓬,一两年就沤顶,还得重新敷草。
掌班说,草都洒了水,你突然说不散草了,问题是我这个班子里就没有会凹瓦的人。
那时说是泥瓦匠,但班里没人会凹瓦也很正常。
东家说,贾老屁说我就没有住瓦房的命,我给他撑上了,我照着吃五年粗粮,拉点饥荒,也得把这个瓦房盖起来。话都递过去了,运瓦的驴车马上就到,你却说班里没人会凹瓦,不会凹好说,我换人,扎根角站墙的工钱一分没有。
杨老仝头一扭走到前面说,谁说没人凹瓦,不就是三间房吗?你就是盖个十间八间瓦房看给你弄好弄不好,要是凹瓦还得买粟秸和豆秸,还得拉几车土,凹瓦泥少了不结实。
东家说,报上数来,要啥给啥。
杨老仝也没有谱,随口说,粟秸多少,生麻多少,豆秸多少,土多少车,生白灰多少车。
东家点头记下,颠颠地进料去了。
班主说,仝啊,没听说你会凹瓦啊。
杨老仝说,没吃过猪肉,还没见过猪跑啊。
说杨老仝不会凹瓦也对,他确实没干过,但有次和别的班搭帮干活在文庙建偏殿时当过小工,亲眼见过凹瓦师傅凹过瓦,现在也是话赶话撑这了。
班主说,仝啊,后生可畏,底下咋着弄,我听你的。
杨老仝说,别呀,咱们商量着来。
先是站脊,屋脊是顶,很重要。杨老仝领着伙计一层泥一层瓦地往上走。渐渐的大脊就有了模样,班主说,仝啊,该收顶了吧。
杨老仝说,班主,看见最底下的这层瓦没,然后瓦从屋檐往上来,最后一个瓦扣住大脊底下的这个瓦就算齐活了,但咱的东家爱显摆,咱就把活儿往大里做,咱让他把面子挣足。
接下来,大脊上又竖着走了两层砖,然后才盖顶,砖上又劈了白灰,白灰上杨老仝用毛笔画了花、鸟,其实这些还是他那次在文庙里干活学来的,又在屋脊两头做了个猫儿头。
一个大脊生生摆弄三天,但出现的效果确实不一般。
东家兴奋得像打了鸡血,围着房子前前后后地转,说,好得很,这就是我心里想的那个样,气派。
而后是凹瓦,别人是一片一片地凹,杨老仝却让两个人打下手,轮换着给他摆瓦,一摆十个,一律小头朝上,他接过来十个瓦,一把推成,他这样一走四排,一把十个,两袋烟工夫,一溜瓦成了。
两天,杨老仝一个人把三间房的瓦全部凹好了。
然后杨老仝又亲自上去,把个别不归整的瓦修顺溜了。
再用大扫帚在瓦面上一扫,这才齐活。
那该是杨老仝的处女作,也是他的成名作。
活结束,杨老仝成了班主。
他高大上的屋脊造型一直被豫东人延续了好多年。
但泥瓦匠终究是下力活,几十年过去,杨老仝变成了真正的杨老仝,除了添几个孩子,家里依旧一贫如洗,房子上更没有一片瓦。
这次杨老仝带人在家门口干活,所以格外细心。
盖房的东家是青龙镇开钱庄的钱掌柜,他娶了个小,在镇子东头盖个四合院。
豫东人有个习惯,正房的东北角是卧床,凹瓦时一般都下点功夫,因为是街坊,正房的东北角后坡是杨老仝亲自凹的瓦,凹好了他还让人拎上去一桶水,淋淋瓦缝,说是淋瓦缝,实际上是看看是否渗水。瓦上的水淌得也很顺溜,屋内的后坡干蹦蹦的。
房子交工,钱掌柜除了工钱外又单独给杨老仝封个红包。
但是第一场雨就把钱掌柜浇着了,天明他把杨老仝喊到家里,杨老仝看到正房东北角后坡上扑哒扑哒往下滴水。
杨老仝当即让随行的孩子上去整。
说是整,实际上是掂着铲子,贴着瓦边往上捣捣。
这时,杨老仝已将班主的位子让给了二儿子,自己在家里歇着了。
但是又一场雨下来,钱掌柜又淋了。
钱掌柜让人喊了杨老仝,让杨老仝自己看,他没有见杨老仝。
杨老仝羞得无地自容。他一面让人喊回自己的儿子,一面托人退红包。
退红包的人捎话说,钱掌柜不要,只图不再漏雨。
掌了几十年的班,老了老了却失手了,这让杨老仝很失落。
二儿子摆两副梯子,父子俩站在一块,揭掉瓦研究。
揭了杨老仝凹的瓦,再揭开别人凹的不漏的瓦,他们细心比较,儿子突然明白了端倪。
儿子说,你以前凹的瓦都是咱们本地莲花土烧的,这次钱掌柜的瓦是用开封黄河泥烧的,莲花土土质细,黄河泥土质松。瓦你是一气推上去的,他们是一片一片贴上去的,贴上去的瓦边都沾了泥,从而阻断了雨水倒流,你凹的瓦,边与边之间都没有泥,加上瓦质松,它当然要漏雨了。
杨老仝让二儿子把那半坡瓦全揭了,又铺了层薄泥,二儿子看他年纪大干活时气喘吁吁的,想替他,他瞪了儿子一眼,用两天时间凹好了那半坡瓦。
杨老仝也可能是凹瓦时凉了汗,到家就病倒了。
老伴请了郎中,吃了十多天汤药,杨老仝的病也不见转好。
这天夜里,下了场大雨。
天明,钱掌柜又来敲门。
杨老仝长叹一声,对老伴说,你就说我不在。
钱掌柜隔着门缝说,老仝,房子终于不漏了,我又给你封个红包。
钱掌柜踩着泥水走了。
杨老仝却从床上坐起来。
老伴:躺下,你还病着哩。
杨老仝:我哪有病,我一点病都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