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 郁

　　一、爱唱戏的小女孩

　　蔡青枝的父亲蔡照登，热爱艺术，嗓子好，爱唱河南梆子戏，在农村的业余剧团里演小生。他不仅爱唱戏，还爱念唱书。农闲时，全村人习惯到他家的院子里听他吟唱戏本儿。女儿小青枝也常坐在他身边，歪着小脑袋当一个忠实的听众。也许是耳濡目染，青枝喜欢上了听戏。三岁时，父亲开始哼戏腔让她学，她跟着学上两遍三遍就会了，而且哼得有模有样。父亲心里想嘴里说：“说不定咱妮儿还是个唱戏的料儿哩。”教她学戏也就更上心了。

　　有一次，小青枝问父亲：“流水板是不是唱得快？慢板是不是唱得慢？二八板是不是唱起来不快也不慢？”父亲说：“你说得对，其实不同的板式，能表达戏里人物的不同情感。”“那您听我唱一段，看是什么板啊。”于是小青枝唱了一句刚从广播里学的新戏“祖国的大建设一日千里……”，父亲对她说这是慢板。

　　1960年，小青枝九岁，河南大饥荒，蔡照登一家要扔锅断顿了。听说安徽境内年景好，有吃的，豫东有的人家拖儿带女就去那里要饭了。刚过了年，蔡照登听说撞钟寨有几个朋友搭了个豫剧班子，到淮河南唱戏去了，于是，就找四个能唱能拉的人一同去南方找他们搭戏。为了减少家里的负担，正上小学的青枝也辍学随父南下。

　　蔡照登带女儿外出，一是为减轻家里负担，二是为能让青枝吃上饱饭，三是为了让她在江湖上增长些见识，在剧团里受些戏剧熏陶，将来长大了有一技之长，也好以艺为生。

　　蔡照登推上家里的旧车子，两边高高装着随行衣物，小青枝就铺着被子躺在中间。她看爹推车太累，有时就闹着下车跑一段路程。父亲看她跑得累了，就再把她抱到车子上。

　　他们一路上进鹿邑、经沈丘，出了河南，再过安徽临泉县城，又向南不知走多少里过淮河。那里果然和河南不一样了，初春的地里长着胡萝卜，家家都有红薯片子吃。小青枝对爹说，啥时候咱那里也有红薯吃就好了。

　　他们带的干馍吃完了，还没找到剧团，只有以唱换食了。每到一村，他们向人家找几个板凳，一拉一唱，说上几句“路过贵村，远离家乡，赶上饭时，没君子不养艺人，有汤的端碗汤，没汤的拿个馍，先让小孩子吃饱，我们好继续赶路”，最后再说上些感谢的话，于是这家人给他们端碗饭，那家人给他们拿个馍。

　　小青枝一边唱戏一边学戏，她年龄小，个子低，不论到哪村，只要她一唱，没有不叫好的。

　　可时间一长，她总想家又想娘，南方再好非家乡，不知啥时回太康。有一天，在一个村子里唱《白蛇传》唱段，当唱到“害得俺一无有亲哪，二还无有故，无亲无故，孤苦伶仃，哪里奔投……”时，她泪流满面，一段唱完已经是泣不成声了。

　　一村子听戏的人，都夸她唱得好，说她小小年龄，咋就一唱就能入戏哩，比戏台上的人唱得还真切，说不定长大了还是个大牌子哩。

　　有大娘辈儿的妇女还要拉着她回家吃饭，她高低不去。她记得离家时娘的嘱咐：“青枝啊，你去南乡，要听你爹的话，啥时候都不能离开你爹半步，这样你在外头我才放心。”蔡照登觉得女儿不去是负人家一片好意，就说：“去吧，到你大娘家，吃饭前把头洗洗，吃了饭就过来。我们就在这里等你，不会挪一步。”

　　有时，有的人家还要再给她做个菜。当有人问她咋来到这里，小青枝跟人家说是跟着爹出门讨饭来到这里的。人家就会对她说，你这不是讨饭，而是献艺讨生活，是凭本事吃饭，到哪里人都看得起。

　　后来找到了撞钟寨的剧团，还遇上了太康县独塘公社的几个艺人，他们就合在一起去唱戏。入了剧团，小青枝很少有上台的机会，只有唱《秦香莲》时，她饰秦香莲的女儿。对于父亲，她后来只记得唱过《刘墉下南京》，父亲饰刘墉。剧团每到一处都要生火，吃饱饭每天尽情地玩儿，日子倒也快活。蔡照登每次拿到一点工资，就会赶快寄往家里，自己和女儿在外只要不挨饿就行了。

　　这样吃百家饭，一晃就是几个月。青枝记得在一个瓦店集唱戏，村里有一个有威望而又豪爽的大胡子，姓宋，特别喜欢戏剧，又爱和艺人打交道。宋大胡子不止一次邀他们父女到家里吃饭，蔡照登喊他们夫妻大爷、大娘。宋大胡子夫妻俩很喜欢小青枝，就留她在家和他们的女儿小花一起玩，小花比青枝大半岁。到了春夏之交，蔡照登要回太康，宋大胡子夫妻俩坚持要把青枝留下和女儿一起玩，蔡照登应允，就一个人回去了，临走时说年底来接孩子。

　　蔡青枝喊宋大胡子夫妻俩爷爷、奶奶。时间一长，蔡青枝知道老夫妻膝下无子女，小花是抱养的。这样小青枝有了一个同岁的姑姑，两个小女孩在一起玩得非常开心。

　　到了秋季，蔡青枝去地里拾红薯。她擓着篮子，拿着小抓钩在刨过红薯的地里淘，有时人家犁红薯地，她就跟着犁子跑。奶奶把她拾的红薯刮成红薯片子晒干，还对小青枝说：“这红薯片子留着，啥时你爹来了，就推河南你老家去！”

　　在爷爷奶奶家没什么不好，但蔡青枝还是想家，不仅想家人，她还想跟着爹学戏，在这里是学不成也唱不成了。

　　眼看快过年了，青枝盼着爹来，却盼来了邻家的何叔叔。何叔叔向大胡子夫妻致了谢，对青枝说：“青枝，你爹叫我来接你，你跟我走吧！你爹你娘都等着你回去过年哩。”小青枝顿觉欢喜，回到家就又能唱戏了。

　　何叔叔拉的架子车上已装了不少买的红薯片子，小青枝还要坐上面，已不能再装东西了。

　　出门时，老少三口将他们送到门外，奶奶和小花姑都哭了，小青枝也哭了。奶奶说：“到家跟你爹讲，这红薯片子都给你留着。”

　　回到老家，小青枝又回学校上学了。

　　学校里成立了毛泽东思想宣传队，青枝成了宣传队里的小队员。当时不论城里乡下，最流行唱的是《朝阳沟》，不仅广播里播放，还有《朝阳沟》戏剧电影，小青枝边听边学，边看边模仿，不仅记住了全剧唱词，还能成段成段地唱出来。

　　那时，小学宣传队要到田间为公社社员演节目，最后压轴的一定是小青枝的《朝阳沟》唱段，不是“祖国的大建设一日千里”，就是“人也留来地也留”。社员听了她的戏，都很稀奇，那么长的唱词，她小小年纪咋能记住了，还唱那么好！

　　青枝十一岁那年，收了麦种上秋，村里有几个大姑娘商量着要进城看戏，青枝知道了，无论如何要和她们一起去，不让去她就闹。知女莫若爹娘，娘就给她包了几个锅饼，让她去了。吃了早饭出村，差不多跑了一天，到城里时学校都放学了。几个大姑娘都说，这次出来主要任务是不能把小青枝弄丢了，她们一会儿一喊她，拉着她拥着她，怕一松手就不见了。

　　晚上，她们在县城的剧院里看上了夜戏。

　　蔡青枝看戏特别入迷。那是她第一次进城，第一次在剧院里看戏，第一次看道情戏。那晚演的是《小木匠娶亲》，虽说只看一遍，她竟记下了几小段唱词，还能模仿着老旦的样子唱。散了戏，她们在县城里无目的地转，最后发现有一处离大街不远房檐外出的房子，锁着门，她们就在房檐下挨着一坐，把小青枝围在中间，打开自带的棉布单子往身上一搭。跑了一天的她们没了说笑，很快就呼呼入睡了。没有呓语，没有鼾声，城里夏夜静悄悄。

　　第二天一早，她们去看全县远近闻名的天宁寺湖。那里杨柳如烟，清清的湖水，倒映蓝天白云。她们掬水洗脸时，成群的小鱼游过来嬉戏。离开天宁寺湖，她们找个安静的地方吃了干粮，然后去了老十字街的百货大楼。

　　一进百货大楼，那几个大姑娘可就顾不得小青枝了。她们各人选各人的东西，又是买洗脸盆儿，又是买木梳、篦子，又是截做衣裳的布料，买毛巾都买大的、带双“喜”字的。小青枝看到一个大姐姐一个人竟买了两个枕头，上面还卧着鸳鸯。另外一个大姑娘说：“还是买的枕头好，绣的还是不胜这。”

　　她们买的带支架的镜子个个好看，有方的，有圆的，也有不方不圆的。

　　看她们都喜气洋洋的，买那么些好看的东西，小青枝也想要，她最想截块花布做件新衣裳，可她一没布票二没钱。这时她突然感到自己受骗了——她们进城不是专门来看戏的，自己才是专门来看戏的。

　　回到大蔡村，已是掌灯时分，那几个大姑娘趁着天黑，一进村都各自溜回家了。

　　爹娘问她在县城看了什么戏，记住了什么。她一一回答，还比画着唱了起来：“你这个老头子啊，你胡子不刮头不剃，我看你咋见那新女婿……”连学带唱，把爹娘都给逗乐了。

　　（未完待续）

　　蔡青枝（右）、朱锡梅、张美荣三人最后一次合作演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