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 郁

　　1965年春天的一个下午，小青枝正在地里帮父母栽红薯，忽然，公社的通讯员小刘骑着自行车到地头喊：“蔡青枝，高书记喊你哩，赶快去公社唱戏！”一家人都愣了。一问才知道，公社高书记是个戏迷，和蔡照登是戏友。那两天，县里说唱团来公社巡回演出，高书记就对说唱团的领导说，俺公社有个小妮儿爱唱戏，好唱戏，学戏还快，一听就会唱，唱得好着哩。要是能跟着说唱团学一年，肯定能成个好演员。说者颇有心，听者更有意，说唱团的领导就问能不能叫她来唱一段。高书记赶快喊通讯员：“小刘，去，到大蔡接小青枝儿！”这大蔡村在朱口往南稍偏东十五里处，小刘到蔡家的自留地时，天已半下午了。

　　自行车带着蔡青枝，飞也似的回到公社大院。小青枝先清唱了几句，高书记安排她吃了饭，就让她和说唱团的人一起赶往剧院子。剧院子大门朝北，剧场露天舞台不露天。晚饭后，看戏的人聚了很多。乐队调试完毕，说唱团的人都说让小青枝先踩台儿唱一段。青枝往那里一站，张口就唱：“棉花白，白生生，萝卜青，青凌凌，麦子个个饱盈盈……”乐队闻声跟上。

　　一段唱完，观众要她再来一段。

　　她接着就唱：“俺外甥在部队，给我来信……”

　　有人提出让她再唱一段古装戏。

　　“恨上来，骂法海，不如禽兽，害得俺呐……”青枝张口唱道。

　　几段唱段，不仅娴熟，而且不跑调，不凉弦。

　　说唱团里不知谁说了一句：“她的嗓子听着咋像小铜号一样啊！”

　　夜戏结束以后，蔡青枝随说唱团回到公社院里，说唱团的领导赵崇义对高书记和大伙儿说：“这妮儿嗓子好，吐字清晰，唱得有韵味。留下来，跟团走！明天回家带被子去吧！”

　　第二天，母亲给青枝包好了被子。父亲对她说：“妮儿啊，学校老师没少花心血培养你，这走哩，咋着也得和老师说个话儿，告个别。”她没说话，真走，还是留恋在学校读书的日子啊。蔡照登带着被子，领着女儿拐到了村西头的学校。教她数学的班主任刘明哲一听青枝是来告别的，连声说：“中，中，青枝是块唱戏的料，要说学戏也不算小了，再晚就耽误了。参加工作吧，找着吃饭的门路不容易，还能学艺，是个机会。以后要好好学，争当名演员！”老师从衣兜里掏出两元钱递过去，说：“我也没啥送给青枝的，这两块钱你可要带着，买些用的吧！”小青枝不接。

　　父亲说：“接着吧，可不能忘了学校对你的教育，不能忘了老师对你的期望。”小青枝的泪水一下子流了出来。她接过钱，向老师鞠了一躬。这两元钱，她一辈子不忘，在那家家吃饭都困难的年头儿，两元钱已是不小的数目了，更难得的是老师对自己的深情。

　　十四岁的青枝走上了社会，她常常怀念上学的时光，想念她的老师们。虽说小学没上完，但所学的文化知识在她工作中起到了重要的作用。小学的文化基础，使她能读能记，要不然，她在学戏演戏的过程中不知要遇到多大困难。

　　几十年来，她一直和学校老师保持着往来。

　　三段戏，虽然简单，却影响了蔡青枝一生，揭开了她艺术人生的第一篇章——说唱团学员的生活。

　　二、说唱团里的岁月

　　在公社院儿里，父亲对说唱团的领导和演员们说：“拜托了，闺女交给你们，我放心了！”

　　那时，蔡照登已有五个孩子，是五朵金花（后来又有一弟一妹），小青枝是长女，要离开爹娘，流自己的汗吃自己的饭去了。

　　那天下午，说唱团要离开朱口了。两辆大架子车拉着全团的所有家当——一辆车上装乐器，一辆车上装行李。男的驾把，两边绑上两三条长短不一的麻绳，由男女演员拉着。不知谁说，车子前面装的东西沉了，叫小青枝坐后头吧。大伙儿赶快喊她：“小青枝，坐车子后头。快！快！”

　　全团来时十四个人，离开时十五人。驾把的驾把，拉车的拉车，上面坐着一个，后面还跟着几个。一行出了公社院儿，上了大路，向西南的马厂公社进发了。

　　到马厂后，在演出前，老师们又对小青枝做了简单的辅导，如要注意和乐队配合，注意过门儿和开口唱时间上的接合，还纠正了几个字的发音。当天开演，小青枝就对外以说唱团演员的身份登台。三段戏唱完，她赢得了几次掌声，这给了她很大的鼓舞。全团都为她高兴，说是抓个现成的演员。

　　几天后，小青枝才感到，当个说唱团演员可不是只唱几段戏那么简单。全团上下，不论男女，都是一专多能，没有一个是单打一的，各有各的绝活儿，各有各的副活儿。有的会唱豫剧，还会唱曲剧，还会唱南阳大调曲，还会唱太康道情。有的不仅能唱，还会几样乐器。不论你会唱什么或不会唱什么，但琴书要求必须人人会唱。唱琴书是每场演出压轴大活儿，全团人员各执乐器上场，没有滥竽充数者。除了主演左手简板，右手琴竹击扬琴外，还有二胡、坠胡、京胡、琵琶、三弦等协奏。

　　表演过程中，演奏扬琴的彭革新老师唱词多，其他演员也都各有角色，各有各的唱词。作为集体表演的保留节目，人人奏乐人人唱，不仅烘托舞台气氛，还能调动观众情绪。

　　蔡青枝决定先学唱琴书，至于乐器，她首选了琴书的标配——八角鼓。

　　当时全团主唱琴书的除了彭革新老师，还有彭老师的老师尤师傅。小青枝向这两位老师学琴书唱腔和击弹八角鼓。她很喜爱琴书的唱腔之优美、典雅，学起来也比豫剧容易些。不到三个月，蔡青枝就分到角色正式上场了。

　　接着是学河南坠子。说唱团里唱河南坠子的李仰玉，是全县唱坠子书的高手，一部《大红袍》他能唱十天半月。特别是他根据小说《烈火金刚》改编的反映抗战时期给游击队伤员买药的《肖飞进城》，表演炉火纯青，唱到哪里响到哪里。

　　蔡青枝向李仰玉学唱坠子，李老师的认真辅导使她进步很快。说唱团的架子车到项城，得到了热情的接待。在县剧院演出时，李仰玉决定让蔡青枝上台唱河南坠子。得到团领导批准后，蔡青枝的河南坠子在异地他乡初试啼声。

　　报幕员说：“下一个节目，河南坠子《歌唱刘英俊》，演唱者，蔡青枝。”

　　接着坠胡声韵悠扬，各种乐器协奏助威。只见蔡青枝从上台口儿盛装走出，台下满座，鸦雀无声。她步履款款，眉目含笑，舞台中央，丁步一站，轻鞠一躬，优雅挥臂，简板一响，唱道： 

　　漫天红旗迎东风，

　　毛泽东时代出英雄。

　　英雄赞歌表不尽，

　　咱唱了一名又一名。

　　唱到第四句，来一个甩腔上扬再转音下行收住，只听得观众掌声骤然响起，如暴雨疾至。这一下，蔡青枝蒙了，暗道：“我的娘哎，您这是拍啥哩？你们是想叫我唱还是不想叫我唱啊？”原来，上场前，对第一次能不能唱好，青枝心里没底儿，观众是不是认可她，她更不知，这一阵掌声太意外了，是喝彩还是喝倒彩她弄不懂了。她想接着唱下去，可是脑子里一片空白——忘词了。词虽忘，心未慌，她没事人一样，转身去了后台。

　　大家都围过来：“青枝，你咋下来了？观众是给你喝彩的啊！你第一次唱，就能出彩，难得啊！”“我忘词了，我得再看一遍。”青枝快速拿起本子看了几眼，淡淡地说，“看来，项城人听戏还是很有水平的啊。”

　　重新回到台上，观众对这个小妮儿都能理解，对她报以微笑。乐队重启，简板再响：

　　刘英俊他是个独生子，

　　参军到沈阳部队当了炮兵。

　　……

　　这一次她再没忘词，想想项城人对自己对说唱团的热情，她越唱越有劲儿，整段戏一气呵成——掌声再次响起来。

　　小青枝唱琴书、河南坠子，已能登台演出后，又开始学习琢磨南阳大调曲。

　　进团一年多，青枝虽然还是学员身份，但已是说唱团的重要一员了，她的名字和表演艺术开始为人传扬。

　　1966年春天，一篇《县委书记的好榜样——焦裕禄》长篇通讯，使积劳成疾的焦裕禄成为感动全国的人物，全国上下学兰考，学焦裕禄。也就是在这一年，“文革”开始了。

　　到了第二年春上，太康县说唱团里有人提出，要积极参与到“文革”中去。当时团里领导考虑，出去串联也可以，但串联路上不能忘了宣传毛泽东思想。那串联去什么地方呢？最后选择了去焦裕禄同志工作的地方——兰考县，一是串联，二是宣传，三是学习焦裕禄精神。同时，通过到兰考实地体验，便于创作出宣传焦裕禄、歌唱焦裕禄的作品。

　　说走就走，全团赶快行动，给破架子车换上新胎打满气，两辆架子车装得像小山一样。至于钱粮盘缠，用不着准备——走到哪儿，吃到哪儿，住到哪儿，这是艺人生活本色。你驾把我拉绳，大家一路说笑，迎着朝阳，离开了太康，出城向北，踏上了串联征程。

　　蔡青枝年纪小，体重轻，常常是在路上给架子车“配重”。因架子车装了东西，就会越拉感觉后面越重，出发时，小青枝先是坐后头，半路上后重了，再挪前头。全团人员照顾着她，怕她吃不了行路之苦，更担心她累出病来。

　　说唱团一路北上，真是处处无家处处家，走到哪儿演到哪儿。团里有久跑江湖的人负责外交联络打前站，安排吃住和演出，每天走多远都有计划。每到一村，再累再饿，也要先调弦开唱，再说吃饭的事。和在太康到各公社演出一样，到哪里都是在社员家里吃派饭，吃了饭还要再唱一会儿，唱了吃了感谢了，才收拾家伙儿，拉车上路。这样用了一星期，一路到了兰考。

　　全团拜谒了焦裕禄墓，蔡青枝怀着对焦裕禄的崇敬之情，在墓前留了影，又参观了焦裕禄事迹展。

　　在焦裕禄墓前和焦裕禄事迹展馆里，蔡青枝脑子里萌生了一个想法——加入中国共产党。她要像焦裕禄那样，听党的话，听毛主席的话。她暗下决心，一定要服从领导，好好学习，努力工作，不断提高自己的表演艺术水平，争取早日实现理想。

　　说唱团属县文化馆管理，太康县说唱团的到来，受到兰考县文化馆的欢迎和接待，他们被安排在县大礼堂演出。这次演出是商演，不论每场卖多少，说唱团净落三百元。蔡青枝在兰考第一次表演了南阳大调曲。

　　至此，在说唱团里，蔡青枝不仅能唱豫剧、道情、琴书、坠子，还能唱山东快板、三弦书等，已是名副其实的表演多面手。她有一副天生的好嗓子，唱得再累，不沙不哑不疲，再加上对艺术的热爱、追求和勤奋努力，她的表演艺术水平不断提高，表演的路子也愈来愈宽。

　　到了1969年5月，县里下文件，文艺团体要精简合并，太康县说唱团、豫剧团、道情剧团三合一，组建成太康县文工团。

　　说唱团一共十八个人，入文工团只有四个指标，蔡青枝是其中之一。那三个人虽说也能唱，但都是以乐器为主，一个抓古筝，一个搓琵琶，还有一个拉二胡。实际上，四人能加入文工团，除了技艺好，还有一个重要原因——年轻，他们四个在说唱团里是最年轻的。说唱团其他人员都被遣散，有的到工厂去看大门了。

　　对于说唱团来说，说合并不如说被打散。为此，蔡青枝心里真是难以割舍，她很留恋几年来的学习和生活。说唱团对她来说是艺术成长的摇篮，是没大门的学校，每一位长辈和兄姐都曾教她学艺。在说唱团里她不仅学了艺，更学了做人。全团齐心协力，互相照顾，互相谦让，一人有了困难大家都伸手帮忙。青枝在团里又是受益最多的，她是全团唯一一个坐车赶路的学员。在团里她的衣服、鞋子不够穿，大姐姐们都热心相助。有一个大姐看她没练功鞋，还把自己的练功鞋送给她。

　　好好的一班人，一夜之间各奔西东，拉车演唱的时光已是昨夜星辰，蔡青枝有说不出的怅惘。临行，蔡青枝站在说唱团的门前，依依不舍，真的是无可奈何人散去，别有愁绪在心头。

　　光阴荏苒，蔡青枝随说唱团学习、生活、工作了四年，小姑娘成大姑娘了。

　　（未完待续）

　　离开说唱团时的蔡青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