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下这个题目,我颇感欣慰,因为这确实是自己内心想做的事。
真巧,老家的三叔要娶儿媳妇,让我回家一趟。闻着不知谁点燃的枯枝败叶的气味,在村里遛了一圈,从变化的村里寻找没变的记忆。三叔的大院子里摆了十来桌饭,村里男男女女、老老少少,百十号人聚在一起,甚为热闹。我陪着三叔敬各位乡亲酒,努力地想着对方的名字和辈分,小心翼翼地称呼、敬酒。一圈下来,竟发现在座的人约三分之一不认识,实在惭愧之至。
忽然感觉缺了一个人,便问同桌吃饭的乡亲:“浮生在哪里?他怎么没来?”
“浮生?你问他干啥?”一个近门的叔伯哥喝了一杯酒后脸色通红,歪着头瞪着眼问我。
“我……我想找他喝杯酒。”
“啥?找他喝酒?你要是酒多了就给我几瓶。”同桌其他几位乡亲都看着我,一脸的不解和不屑。
我不便再说什么了,只好继续碰杯,咕咚,一大口酒进了肚。告别各位乡亲,喝得半醉的我摸黑回到位于县城的家。躺在床上,无论如何也睡不着觉,一些关于浮生的记忆逐渐浮现在我脑海里,由混沌变得清晰。
在乡亲的眼里,浮生就是一个傻子,也就是“二百五”或“半吊子”。算来他今年已经过了“骂年”,仍旧光棍一条,没有人给他说媒,他自己也从不讲个人的事。弟兄们姊妹们都已成家各过各的,只剩下他还住在老院里。老房子就是砖包墙,屋顶露天,逢下雨天外面雨停了屋内还在下。一年下来,干干四季的农活,农闲时靠打短工挣点钱,如去窑厂出砖、装卸水泥或者到建筑工地当力工。难怪村上的人提到他都流露出瞧不起的神情。
可我俩小时候玩得极好,常常挎着篮子到地里薅草回家喂牛喂羊,在生产队的红薯地里来回寻找野瓜纽儿或野果,到地头烤红薯或玉米,到村东头大坑里洗澡逮泥鳅,在柿树园里爬树疯玩。我后来到离家十多里的初中上学,星期六回家休息,星期日下午晚自习前返回学校。每个星期六下午,浮生就老早在我家等着。把书包一放下我们就一起往外面跑,不顾老娘的呵斥。我脑海里现在还有一组画面特别清晰:在村西头的田野里,麦苗青青,一望无边,三月的风吹着,我们在寻找一种叫“水萝卜棵”的野菜,下锅煮面条或者做咸稀饭喝特别清香。慢慢地天就黑下来了,一抬头看到西边的天空有一弯新月高挂,还有飞机过后留下的长长的痕迹久久不能消散。蓦地想起自己的数学没有考及格,没法儿向爹娘交代,遂默默无语,心事重重。而浮生什么也不说,就站在我身边,凉风掠过,他又破又烂的衣服裹住的瘦弱身体在瑟瑟发抖……
总感觉日子过得快,不知不觉,又有一大串日子不见了。
有一天,我在街上碰到了浮生的父亲,我该喊大伯的。我伸手掏给他一百元钱,让他随便买点吃的,并说明不用还了。我把这件事很快就给忘了。
可是没过多久,浮生的父亲得病去世了。
就在去年吧,我在该过年时回了老家一趟,进院却发现浮生在同我父亲说话。父亲说浮生来还我钱哩。我一时不明白咋回事,还是浮生说话了:“老头临死前特意说了这一百块钱的事,让我一有钱就还你。我打工挣到钱了。”我说压根儿就没有想要,跟我客气啥。我把钱硬塞回去,可是浮生却一溜烟跑了,我在后面怎样喊都不停。
父亲说:“人家都说浮生傻,我看这孩子实诚得很。自己挣钱养活老娘,给老娘做饭洗衣买药看病,有功夫着哩,比那些油嘴滑舌精明机灵的孩子强多了。前天还挨门挨户买鸡蛋,只要土鸡蛋,要给他老娘炖鸡蛋羹,可孝顺!”
想想说的也是。在农村我看到很多老人虽有儿有女但还是在村边地头盖间简易房或者搭个棚子度晚年。邻村有个老太太,老伴早逝,儿子儿媳都在外地打工,平时很少来电话。忽然一天去世了,儿子儿媳接到邻居的电话后才匆匆回来,把老娘草草一埋,又匆匆地外出挣钱了。
这些人,挣再多的钱又怎样,还不如浮生哩!
夜深人静,正想休息时老天却哗啦啦下起了雨,冷风吹得窗户砰砰作响。想到浮生可能正在一家砖瓦窑厂干活,搬砖出窑,满脸砖灰,也可能在某个建筑工地,吃力地搬运各种建筑材料。他常常生活在别人的鄙视眼光中,或者经常受到包工头的呵斥,但他从不反驳,蓬头垢面,衣着邋遢,见人嘿嘿一笑,露出白牙。
听说他这次打工走得远,去了山西的大山里。我想,到腊月底他肯定会回家过年,我会把在箱底放了好多年的那瓶酒拿出来,与他喝个痛快!
小小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