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口、淮阳、沈丘、槐店，父亲常常说起，但这四个地名我一直不清楚归属关系。及至我爱人近因一次特殊机缘，实地走访了淮阳、沈丘，才知周口是地级市，大致是古代陈国所在地，诗经有《陈风》十首，可见此地风土。淮阳、沈丘是属周口的县。槐店（今称回族镇）是沈丘的镇，县政府在焉，父亲1946年出生于此。父亲去世后，北京画院所撰写的《杨刚的生平与艺术成就》里，将父亲的籍贯写为淮阳，据说父亲档案中即作此。后经询王颍生先生等，才知盖因民国政府曾设淮阳专区，沈丘属焉，故档案中籍贯作淮阳。但此淮阳与今淮阳县不同。地理区划沿革变迁经常造成误会，今辨明于此。
爷爷名杨宗琦，是上世纪40年代河南大学农科毕业生，之后为农科院专家，在西藏援建多年，退休后归北京。爷爷长兄名杨宗慎。印光有一封《复杨宗慎居士书》，不知是否是写给他的。这一脉今在香港，我在复旦读书时，有一位大我多岁的哥哥赴上海出差，还与我会过一面。爷爷的父亲名杨念先，经营商业。杨家老屋邻近淮颍河码头，淮颍河是淮河支流，是重要的河运通道。杨家船队驻于此，运输盐、粮，通蚌埠、达上海，因时因地、懋迁有无。沈丘地处平原，码头附近是沈丘最高点。这里曾是交通要冲，政要聚焉、大贾附焉，今日荒草萋萋，河水亦已萎缩。杨家是沈丘大户，槐店镇中心区域半条大街属焉，时称杨家大院。今数易其主，大多已拆旧翻新，仅存一二老屋，门窗雅致、砖瓦厚实，屋脊兽做工考究，依稀可见昔日格局。
奶奶名李宝华，少时在家庭私塾读四书五经，后入新学堂，是北京195中学一级教师。她的父亲名李鸣钟，是西北军将军，为冯玉祥部五虎上将之一。1931年，因不满蒋介石所为，愤然辞职，隐居北京养马胡同。1937年，抗日战争爆发，拒绝为日伪服务，遂归乡居，主持河南省赈济工作，负责花园口黄河大堤堵口工程等。1947年，于右任曾赠诗李鸣钟：“千家笑语漏迟迟，忧患潜从物外知。俏立市桥人不识，一星如月看多时。”1949年，李鸣钟病逝于上海，享年62岁。今存李鸣钟故居，是河南省文物保护单位。
1950年，父亲4岁时，被爷爷奶奶带到北京。小时候，父亲和很多亲戚同住在一个大四合院。他的姥姥——李鸣钟夫人毛淑清，照顾一大群孩子。后因形势变化，毛淑清被遣返沈丘，1971年终老于李鸣钟出生地蔡庄。听父亲说，因为李鸣钟在家乡乐善好施，故他的姥姥未受很大冲击。父亲对他的姥姥感情很深，书房书架上一直摆放着她的照片，也以她为题材画过多幅作品。父亲常常和我说起他的姥姥的事，也说她有一句口头禅，“我说什么来着”。
父亲在北京长大，之后两赴锡林浩特，在那里生活工作7年之久，故父亲饮食习惯倾向于内蒙古。但也稍喜河南饮食，比如胡辣汤。父亲或不谙于如何烧制胡辣汤，只知将各种食材放在一起煮，故成品往往被母亲和我批评为“乱炖”。所以，很长一段时间胡辣汤让我望而却步。
父亲一共回过周口两次。第一次是1996年，王颍生陪同。父亲去了周口、淮阳、沈丘等地，拜谒了太昊陵、李鸣钟故居，探寻了杨家大院，去蔡庄扫了墓，是一次文化和家族寻根之旅。第二次是2009年，李鸣钟故居作为河南省文物保护单位落成，父亲作为李鸣钟后人，受沈丘县委、县政府邀请，参加相关典礼。父亲以草书为故居题写了“贺李鸣钟将军生平展成功揭幕”，今依然张挂于展厅之中。
父亲对于周口，一定是感情复杂，既陌生又熟悉。李鸣钟故居、杨家大院等让他难以忘怀，太昊陵、泥泥狗、布老虎等则对父亲的艺术有一定影响。
太昊陵，伏羲葬焉，二月二、三月三庙会尤盛。第一次访周口时，父亲用数码摄像机拍摄了一段庙会的视频，果然热闹。伏羲仰观俯察、取物反身，始画八卦。父亲晚年研易，孜孜不倦，我爱人也稍研易学，故家中历代注易作品约藏百种。父亲常与我爱人讨论周易，有时两人甚至争论起来。家里临街窗户置一沙发，父亲常端坐于此。一度，这个原本用来挂画的空间挂满了父亲所画卦象。父亲多次画伏羲像，作为其“信仰法码”系列的组成部分。我见过两幅：一幅写实，伏羲面部历历可见；一幅写意，笔墨苍苍，只见伏羲面部轮廓，但深邃悠远。父亲的画极简，损之又损之，能一笔完成的绝对不用两笔，能以一块墨表现的绝无多余的墨，能用一条线绝对不用几条线，此是对周易“易简而天下之理得矣”的具体实践。父亲以画马著名于世。他画马始于具体之马，中于马象，终于乾象。乾，阳也，在天为龙，在地为马。父亲晚年实以马写乾象、体乾德、明乾意，故所画大气磅礴、生机涌动、动静得宜，马耶龙耶气耶已难分清。
父亲也画过多幅墨龙，线条曲屈，墨块浓淡不同，具体而又抽象，写实而又写意，尤能见其艺术境界。父亲有诗《画墨龙》记曰：“吴带当风，颠张醉素。盘根曲铁，经天蟠雾。”“吴带当风”，形容吴道子的画，父亲的线条亦有此追求。“颠张醉素”，张指张旭，素指怀素，父亲对大草尤为用心，他们的作品几乎是父亲日日临摹对象，父亲的画线条遒劲，得益于两位先贤。“盘根曲铁”，指所画龙的形态，似盘根，似曲铁。“经天蟠雾”，继续拟龙形容，龙经行天空，又似蟠环于雾中。前两句言父亲线与墨的追求和风格，后两句形容龙的形象。大约在2013年，父亲去北京画院讲关于龙的形象问题，出发之前和我讨论，讲了两个意思。一是引《史记·老子韩非列传》：“孔子去，谓弟子曰：‘鸟，吾知其能飞；鱼，吾知其能游；兽，吾知其能走。走者可以为罔，游者可以为纶，飞者可以为矰。至于龙吾不能知，其乘风云而上天。吾今日见老子，其犹龙邪！”下手看上手，盖不能认识其大体，犹龙的形象不能识别，故叹犹龙。二是龙是阳之形象，春夏秋冬状态不同，没有一定，故以各种形象综合于一体。
周口有布老虎，充盈着民间审美情趣。父亲初访周口归来，带回几只，一直放在他画室书架上。2010年，恰值虎年，父亲灵机一动，复印了布老虎面部，三维变为二维，效果出人意料，遂赠予亲友贺岁。父亲有两张“老虎脸”照片。一张名为《美容》，是将照片上自己的脸画成老虎脸，用于1996年“超越自我——杨刚艺术展”。另一张直接用毛笔在脸上画老虎纹，德国久久画廊老板PeterFaeth邀请德国摄影师拍摄，时约2012年。画成老虎脸，盖取自周易“大人虎变”之意，是父亲不断“超越自我”之象。但不知，此与周口的布老虎有无关系。周口的布老虎大多用为枕头，或取“大人虎变”之“大人”吉祥意，或本来就是周易所谓“百姓日用而不知”之例。
泥泥狗本用于祭祀，故一度造型古拙，着朱砂色。之后流传广泛起来，工匠遂着以艳丽之色，反而增强了民间审美趣味。父亲访周口时，带回很多，一直摆放在书房和画室。上世纪90年代，父亲画过《图腾》系列彩墨作品，或是各种泥泥狗面部造型的集合，或是泥泥狗身上花纹的局部特写，有的温驯、有的狞厉、有的深沉、有的极端夸张，各具不同情态。泥泥狗渊源远矣，父亲以水墨、丙烯等画之，以富于张力的视觉语言表现之。泥泥狗主题创作，亦可谓父亲所主张的“极古极新”之一例。
2018年9月，王吉祥、王颍生父子画展在河南省美术馆举办，父亲到场祝贺。当时答应今春再回周口，可是春天父亲病情忽然恶化，竟未成行而终，念之伤悲。②8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