耿险峰
初来淮阳春已晚,
下里数楹聊寝饭。
此邦花时人若狂,
我初税驾游独懒。
任王二君真解事,
来致两盘红紫烂。
天姝国艳照蔀屋,
持供佛像安敢慢。
江湖逢春岂无花,
格顽色贱皆可拣。
誓观中州燕赵态,
一洗千里穷荒眼。
风波历尽还故郡,
此愿谁知辄先满。
——张耒《到陈午憩小舍有任王二君子惠牡丹二盘皆绝品》
北宋大观二年(1107年)暮春时节,时年53岁的张耒,风尘仆仆,自故乡楚州淮阴(今江苏清江)来到陈州(淮阳古称,又名宛丘),触景生情,写下这首亲切可人的诗作。诗中张耒称陈州为“故郡”,“风波历尽”归来,饱含着多少辛酸、多少无奈,又蕴藉着几多亲切、几多温馨。
张耒,字文潜,号宛丘先生,祖籍亳州谯县(今安徽亳县),北宋至和元年(1054年)生于楚州。熙宁进士,历任临淮主簿、著作郎、史馆检讨、起居舍人。绍圣初,以直龙图阁知颍州。徽宗立,召为太常少卿。北宋著名文学家,“苏门四学士”之一。
那么,祖籍亳州、生长在楚州的张耒,缘何称陈州为故郡?岁月荏苒,缘何岁入暮年又归老至此?
一、游学陈州,江南才子识飞鸿
北宋熙宁三年(1070年)春,17岁的张耒从关外来到中原腹地陈州,探望居此养病的母亲。
张耒母亲李文安,出身于陈州官宦之家,自幼在弦歌台下受教,知书达理,素有德容言功之本。爱子颖异,令其欣喜,因张耒出生时“有文在其手”(陆游《老学庵笔记》),便为其取名为“耒”,字文潜 。张耒本士宦之族,“家本淮南,士者数世”(张耒《上蔡侍郎书》),曾祖父累官著作佐郎,祖父任职于福建,父亲官至三司检法官。父亲应举得官、游宦四方,张耒的启蒙教育便由母亲承当。母亲李文安堪称孟母,不但在其幼时延请名师授业,在其课读时,她还要亲自坐在窗下督学,四季不废。为使儿子学业更上层楼,不惜倾家中所持,助其入读本地名馆“山阳学宫”。
在母亲的督教下,天赋异禀的张耒,苦学上进,年少时肃肃其羽,表现出对文辞浓烈的快感和灵动:
自丱角而读书,十有三岁而好为文。方是时,虽不能尽通古人之意,然自三代以来,圣贤骚人之述作,与夫秦汉而降,文章词辨,诗赋谣颂,下至雕虫绣绘,小章碎句,虽不合于大道,靡不毕观,时时有所感发,已能见诸于文字。(张耒《投知己书》)
初出茅庐的张耒,书生意气:
少年读诗书,意与屈贾争。
口谈王霸略,锐气虹霓横。
——张耒《秋怀十首》
其在《再和马图》中,更是以豪迈的笔触把自己扮装成一个刚武飒爽的少年壮士:
我年十五游关西,
当时惟拣恶马骑。
华州城西铁骢马,
勇士十人不可羁。
牵来当庭立不定,
两足人立迎风嘶。
我心壮此宁复畏,
抚鞍蹑镫乘以驰。
长衢大呼人四走,
腰稳如植身如飞。
桥边争道挽不止,
侧身逼坠壕中泥。
悬空十丈才一掷,
我手失辔犹攒蹄。
旌旗猎猎,战马嘶鸣。张耒渴求他日驰骋疆场,横刀跃马,为国立功:
骍弓鹊角苍雕羽,
金错旗竿画貔虎。
长驱直踏老上庭,
手拔干将斩狂虏。
归来解甲见天子,
金印悬腰封万户。
——张耒《少年行》
熙宁年初,十五岁的张耒西出潼关,游学历练,母亲也因病回到陈州娘家疗治。此时远归探母,适逢上元佳节家母寿诞,自是感慨颇多,张耒即席赋诗,祝福母亲:
新正值家节,时雨霁良宵。
林坰敞梵刹,香烟霾白毫。
士女倾都出,夹路轮蹄骄。
谁能衡茅下,寂寞守无聊。
载御芳兰馔,无辞玉色醪。
况值私庭庆,祝寿比蟠桃。
——张耒《上元家饮值文安君诞辰》
居陈州,张耒最喜交游外祖父。外祖父李宗易,字简夫,宋真宗天禧三年(1019年)进士,历官尚书屯田员外郎、知光化军,仕至太常少卿,其与时任名臣范仲淹交谊深厚,堪称灵犀相通的道友,范仲淹曾有诗赞曰:
秋风海上忆神交,
江外书来慰寂寥。
松柏旧心当化石,
埙篪新韵似闻韶。
——范仲淹《得李四宗易书》
外祖父为官清廉慎独,范仲淹称其“素负清雅,居常清慎”,并为其专上《举李宗易堪任清要状》。至和二年(1055年),外祖父“患疾归里”,悠游林泉。
游走的张耒,“仪观甚伟,魁梧逾常”,甚得外祖父喜爱,便留其在陈州游学。少年文士,萧散不羁,取出传颂关外的《函关赋》呈示外公。外祖父亦兴趣盎然,以廉颇老矣自谦,捧出旧作《重建羊太傅祠和王原叔句》《静居》和《闲居有感》与之赏鉴,“旷然闲放,脱落绳墨”,张耒叹服之余,更倾慕其性情。外祖父归老于家,疾病经年,“其家萧然,饘粥之不给,而君居之泰然。”(苏辙《李简夫少卿诗集引》)外祖父家有雅苑,名之曰“秋园”,园中筑有葆光亭。张耒日与相见,祖孙唱和,其乐融融。外祖父仙去后,张耒悼其千古,赋诗追念:
青云旧驰誉,白发早辞荣。
谈笑惟诗酒,交游尽老成。
支离病中见,潇洒旧时情。
已矣不可问,九原松柏声。
——张耒《李少卿挽记》
当是时,“秋园”雅苑中诗词唱和、“携壶命侣,无一日不在其间”者,还有时任“陈州教授”的苏辙,其与外祖父或题诗相赋,或次韵作答,交游频频。
张耒游学陈州,适值北宋王朝的熙宁新政时期,一场朝坛风波正席卷当下。熙宁初年,国力衰微,内忧外患,北宋王朝表面的太平之下,掩盖的是积贫积弱的惨淡景象,主政者忧心忡忡,任用权臣推行新法,以图改变。然而,施行者求变心切,激进有余而效力不足,生活在底层的百姓愈加困苦不堪,新法推行也在朝野引起了争议。一时间,以支持新法与否,在朝堂上分成了新旧两派,内耗式的党争愈演愈烈。后在当朝帝王的支持下,新派人士渐趋上风,一些旧派士宦相继被去职、去位。青年才俊苏辙也因其激烈言辞而遭受打压,被迫出朝避难,履任“陈州教授”,“以弦诵教陈之士大夫”。苏辙履职陈州,“脱于简书”“出无所与游”(苏辙《李简夫少卿诗集引》),李简夫居所便成其往返之处。
于是,外祖父的雅苑“秋园”,既为外祖父与苏辙诗赋唱和之地,又成了张耒受教之所。早在此前,张耒就已盛闻教授与其兄长苏轼名动京师之事,仰慕不禁,如今沐浴教授恩泽,张耒自是恭敬备至。多年之后,教授习授之恩甚为感激,时时铭记在心:“子兮从之游,挂锡当可驻”“拳拳相思心, 契阔不得语”“我虽见之晚, 披豁尽平生”(张耒《寄答参寥五首》)“青衫弟子昔受经,赋分羁穷少伦匹”(张耒《再寄》)教授才高、德厚,张耒悉心领受,为人、为文益受苏辙濡染,高士之风颇似苏辙,苏轼曾叹之曰:“甚矣,君之似子由也!”
天纵英才。熙宁四年(1071年)七月,出朝外任的苏轼过境陈州看望弟弟,张耒因之得以结缘。教授苏辙的学问已令其顶礼膜拜,而教授兄长的赐教,更让张耒如沐甘露,景仰不止,其在《东坡先生赠孙君刚说后》记述:“苏公行己可谓刚矣,傲视雄暴,轻视忧患,高视千古,气概一世,当于孔北海并驱。”陈州,義皇故都,名胜众多。苏轼风流倜傥,苏辙沉默寡言,兄弟二人幅巾轻屦,相影相随,遍观游历,张耒仆从左右、片刻不离。在学官苏辙的荐举下,张耒厕身苏轼门下,执弟子之礼,与苏轼开启延续一生亦师亦友的旷世情缘,进而成为后来与黄庭坚、秦观、晁补之并称的“苏门四学士”之一。②8(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