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的书柜里,有一摞陈旧的书信,每次搬家时,我都会打开来翻看,然后再包好珍藏起来。
这是我保存下来的少量家书。说是家书,并不是我和父母长辈们的通信,而是我和家里长兄、我大哥的书信往来。在上世纪九十年代以前,书信是最主要的通信方式,电报和长途电话都是奢侈消费,这在今天的互联网和5G时代是不可想象的。
有离别才有通信,有亲情才有家书。
1969年冬,我大哥参军入伍,到南京军区服役,从此离开家乡,书信成为他和亲人联系的唯一方式。那年,我才两岁。我不知道18岁的大哥,在走出家门那一刻,是不是蹲下来和咿呀学语的我说了声再见。
再见已是三年后。我懵懵懂懂地记得,那天,我们村小队的男女老少都涌到我家院子里,因为大哥回来了。他穿一身崭新的绿军装,领章和帽徽鲜艳夺目。后来我才知道,那时大哥在上海第二军医大学学习,请假回来探亲。我们附近村参军入伍的不少,像大哥这样幸运地提干读大学的却寥寥无几。大哥把从上海带来的糖果和面包分给乡亲们品尝,还为一些乡亲针灸。
从那以后,我对大哥的记忆便是他和家里的书信往来。邮递员一到家门口,我就知道是大哥来信了。“顾金钟,有信。”邮递员常常这样喊爷爷的名字。我就一路小跑到门口,取了信回来。初始几年,家里没有人能识字读信,都是对门的王叔拆开信,读给我们一家人听。那时我还小,不能理解大哥在信里说了些什么,只知道爷爷奶奶总盼着大哥来信。“烽火连三月,家书抵万金”,杜甫在《春望》中描绘的鸿雁传书、望眼欲穿的情景,真切地在我幼时的家中上演。
大哥随信还会寄来他的照片。大哥喜爱照相,他长相俊朗、身材挺拔、五官端正、皮肤白皙,照片中的他青春威武、英气逼人。家里相框中摆满了大哥的戎装照、生活照。家里来的客人都会在相框前仔细端详,看上好大一阵子。
大哥的信多,爷爷时常把信放在抽屉里,有时也会别在相框上。我上小学的时候,便常常翻看大哥的来信。“敬爱的爷爷奶奶、父母亲大人,你们好……”这是每封信的第一句话。这句话深深地刻在我的脑海里,后来我去外地上大学,给家里写信也如法炮制。大哥的来信,字体不算工整,有点处方笺风格,但都能看懂,似乎还很优美。有时,我也会比划,模仿他的字体。回想大哥来信的内容,我隐约记得,他虽在军营,但心里记挂着家里的大小事情,记挂着爷爷奶奶的身体,记挂着我们五个弟弟妹妹。家中老屋翻新,院里栽种泡桐,二姐复学,家里购置缝纫机、自行车,奶奶服用治疗白内障的中成药等,事无巨细,他都会在信里交代。大哥的信,让我们一家人感觉他就在身边,从未远行。家里有事拿不定主意,母亲会下意识地安排:“给新德(大哥的乳名)写信说说。”大哥是全家的骄傲,也是全家的主心骨。
大哥希望家里很快有人能写信。记得很早的时候,有一年大哥回家休假,在村头看书,我去喊他吃饭。他指着书皮上的字问我:“读读这是什么。”他可能以为我认不全。“实用急救学。”我随口念出书名。“马上能写信了。”大哥很满意,拍拍我的头。 我给大哥写信,始于1979年,我上小学五年级,准确地说,第一封信是写给大嫂的。那时,大侄子刚出生,哥嫂两地分居,大嫂一人在平顶山舞钢带娃,母亲不放心,要安排嫂子很多事。初次写信,有些紧张,生怕词不达意。在母亲的鼓励下,我拿起笔。母亲说着我写,像写作文一样工工整整。从那以后,我担起了给大哥大嫂写信的任务。
长兄如父。我上高中以后,大哥便经常给我写信,还把家里的事一并安排给我,当然,他也关心我的学业。他在信中嘱我合理支配学习时间、劳逸结合;嘱我多帮助和体谅别人,与周围师生搞好关系。在我高三学习紧张时,他得知我回家少,便在来信中夹寄5元、10元钱给我,作为生活费。他还应我信中要求,给我寄来《青年佳作》等课外文学读本。大学期间,大哥和我一直保持频繁的书信往来,他在信中和我谈学习、谈人生、谈婚恋。大哥的书信,是我学生时代生活的导师、精神的明灯。
我参加工作以后,大哥有两次来信,让我终生铭记。1992年春,大姐夫不幸因病去世,丢下大姐和五个不谙世事尚未成年的孩子。大哥在信中跟我说,你大姐在家务农,独自拉扯五个孩子,困难很大,我们弟兄俩条件好些,今后要尽力帮她。1994年,大哥给我来信,他说你们两口刚组建小家庭,生活不宽裕,我给你们汇一笔钱,换个彩电。二十多年过去了,大哥的叮咛犹在耳边,大哥对我们的帮助无微不至。兄弟姐妹如手足,此情何堪忆!
进入新世纪以后,手机的普及取代了书信,我和大哥之间就不再写信了,突然间很怀念他那熟悉的字迹。如今,年届七旬的大哥从部队退休,在合肥休养,受聘到一家健康体检医院任职。在我的微信通讯录里,他是我的置顶“星标朋友”。大哥一如过去给我写信一样,和我通话、聊天,给我推荐文章,仿佛我们两人隔桌而坐、近在咫尺。
无意间,听到歌手甘萍演唱的歌曲《大哥,你好吗》,那深情的旋律瞬间打湿了我的双眼。我也想问:大哥,大哥,大哥你好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