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海英
一袭长袍,身形消瘦,颧骨突出,髭须寥落,身材偏高。他骨子里遗传了祖父的机智幽默,他为不知名的糕饼取名“为甚酥”,他为口味较酸的酒起名“错着水”。他旷达洒脱,一生历经宦海沉浮,被贬黄州他由极度失落转而反躬自省,他高唱“莫嫌荦却坡头路,自爱铿然曳杖声”;被政敌一贬再贬,几至丧命,他淡然一句“九死南荒吾不恨,兹游奇绝冠平生”。他至性至情,发妻亡故,他在夜晚梦中惊起凄婉哀叹“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千里孤坟,无处话凄凉。”他为民请命,初到凤翔,几度奔走,只为改变衙前之弊;到杭州修建苏堤,到广州见到当地饮水弊端,兴建最早的自来水系统;到黄州,他不忍百姓溺婴之举,集资兴建“育儿院”。他就是被众人爱戴被政敌嫉恨的一代全才苏轼(苏东坡)。
“眉山出三苏,草木为之枯”,苏轼的出生多少带有一些传奇色彩。他自幼聪慧,和弟弟在父亲的严厉教导下刻苦读书。二十多岁中制科第一,本应是顺风顺水的人生却因才名太盛遭人嫉妒招来牢狱之灾,这便是有名的“乌台诗案”。一百多天的身心折磨让他对生命对未来充满了迷茫。被贬黄州4年多的生活让他倾心佛老。他和僧人往来,每天参禅打坐,渐渐从惊悚的噩梦中醒来。可现实的教训总是刻骨铭心的,他在《洗儿诗》中写道:“人皆养子望聪明,我被聪明误一生。惟愿孩儿愚且鲁,无灾无难到公卿。”这看似有悖常理的愿望,无疑是这场政治斗争带来的牢狱之灾在作者心中留下的烙印,同时也让人感受到苏东坡内心的苦涩与无奈。苏东坡之所以能在严酷的党争中保持乐观旷达的心境,得益于他思想的驳杂,纵观其一生,主要体现在儒释道三家思想对他的影响。
修身以儒。儒家思想从先秦产生以来历经千年而不辍,其中除了统治者为加强统治的极力维护外,在修身处世方面的哲理思想也成为历代知识分子立身处世的圭臬。“学而优则仕”“达则兼济天下,穷则独善其身”“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立德、立功、立言”等思想无不深深影响着一代又一代知识分子。他们青少年时期用心读书积极进取,为实现自己的理想抱负而挑灯夜读,或为结识伯乐而四处奔走、特立独行。前者如韩愈、杜甫、范仲淹、欧阳修、柳永,后者如李白、白居易、陈子昂。
苏轼的青年时代也没能跳出这个窠臼,进士及第后,兄弟两人开始步入仕途。苏轼每到一处总是为民请命,兴利除弊,为官一任,造福一方。在任凤翔签判时,他发现衙前之役的弊端,及时上书宰相韩琦,同时禀明上司修改衙规,使衙前之害大大减少;在杭州三年,他修复六井解决了杭州百姓的饮水问题;在密州,蝗虫肆虐,民不聊生,苏轼深入一线调查百姓受灾实情,身先士卒加入捕蝗虫的队伍;在徐州,洪水猛兽席卷外城,苏轼率领百姓修筑城墙,并游说禁军首领调集禁军加入抗洪抢险的行列……
治心以佛。佛教在汉魏时期传入中国,佛教在中国经历了本土化的演变过程。佛教在魏晋时期遭遇谶纬之学的挑战,为了推行自己的教义,佛教不得不入乡随俗,到晋代,玄学成为显学,佛教教义的部分内容又与玄学义理相结合。在佛教中国化的过程中产生了不同流派,其中禅宗是中国汉传佛教中影响最大、传播最广、发展最成熟的一个宗派。宋代佛教的发展走向世俗化、平民化的道路。
苏轼与佛教的渊源和他的家庭环境有很大的关系。据说苏轼的母亲笃信佛教,父亲师从蜀地出身的佛教高僧。被贬黄州的4年是佛教思想对苏轼产生影响最大的时期。苏轼对佛教的信仰是和自己的经历相结合,吸取佛教的有益教义为我所用。佛教的众生平等的思想让他珍视生命,他不喜杀生,同时劝说友人戒杀并写诗相赠。好友陈慥在他的影响下不再杀生。黄州当地存在杀婴的恶俗:百姓因抚养能力有限,对无力抚养的婴儿,父母只能在出生后以冷水浸杀。苏轼“闻之辛酸,为食不下”,他召集当地的热心人成立了育儿会,以期有补于世。
也是在黄州,在苏轼从御史台阴森的牢狱中走出来后,他内心的创伤很久没能愈合。他对外界产生了恐惧,内心陷入极度的孤独。刚到黄州他经常白天闭门不出,晚上一个人出去散步,以求解脱。后来他对自己的牢狱之灾进行自省并学习静坐默修的禅定功夫,最终达到“物我两忘,身心皆空”的境界。这种修行持续了5年之久,苏轼慢慢从恐惧孤独中解脱出来。
养生以道。道家思想和佛教思想有相通之处,往往佛老并称,但有一点不同就是道教对养生的注重。这点在苏轼被贬黄州、惠州、儋州三地最为明显。仕途的坎坷让苏轼的思想由儒家的积极入世转向佛老的超世避世,由大济苍生到关注内心、滋养精神,在健康受到威胁的处境里希冀保全性命。苏轼对养生有很深的见解,他写了二十多篇关于养生的文章。在《东坡志林》中有《养生说》《养生难在去欲》《记三养》《辟谷说》等多篇介绍养生的文章,也正是对生的执着及对乐观豁达精神的秉持,尽管被贬蛮荒、食宿无着,他依然高扬生命的旗帜,活出精彩的人生。所以每每读到那句“九死南荒吾不恨,兹游奇绝冠平生”,总是令人动容,让人心绪难平。
也许正是这些思想在他身上的完美融合,才成就了才华和魅力独具的苏东坡。他文才甚高,以致神宗皇帝也曾为读其文而废寝忘食,在“乌台诗案”中有神宗的祖母曹太后为其求情,一代名相王安石在退居金陵后不忘为自己的政敌苏轼上疏营救。最让人感动的是老臣范镇。在被贬黄州的一个夏天,苏轼因病很久不曾出门,于是谣言四起。谣言传到京城,神宗叹息再三闷闷不乐。老臣范镇听到后竟伏案大哭,让儿子准备车驾物品,决定前去黄州吊唁。后来在儿子的宽慰下才没能成行,立即修书一封派门客前去探听苏轼近况。
他豁达自持,苏轼的好友章惇后来成了苏轼最强劲的政敌,他入朝为相后,苏轼从定州被贬到瘴疠之地惠州,直至荒无人烟的儋州。党争风云变化后,苏轼即将入朝主政,章惇的儿子章援致函苏轼为被贬雷州的父亲求情。苏轼在回信中说:“某与丞相定交四十余年,虽中间出处稍异,交情固无增损也。”他不但把这些年的恩怨看得云淡风轻,而且告诫章援怎样调养父亲的身体,还把自己的养身经验传授给章惇。他就是这样宽容豁达,对曾置自己于死地的对手毫无怨愤之语。这是何等的气度与胸怀!
他病逝后,苏门四学士黄庭坚、张耒悲痛万分。黄庭坚大病初愈却挣扎着前往参加恩师的哀悼仪式,张耒身着素服祭奠恩师;在京都,数百名太学生自发举行悼念仪式来悼念一代英才的离世。
苏轼,这样一位国民男神,不但在他生活的时代广受喜爱,在二十一世纪的今天,他也因自己的才华与独特的人格魅力,产生了强大的冲击波。在大洋彼岸的美国,在日本、韩国,在所有了解苏轼的每一个读者心里,都住着一个懂生活、有识见、有情怀、有担当的苏东坡。他说,眼前见天底下无一个不是好人。正是这样发自内心的、对现实生活的热爱与对他人的宽容,让我们爱上了这位众人仰慕的文学家、美食家、艺术家——苏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