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夏的清晨,田野从一幅水墨山水画里苏醒过来。朝阳从乳白色的云翳间缓缓升起,一片片红光便为一株株稼禾描上一圈圈金边。空气中水汽氤氲,弥漫着田野里特有的季节香味。父亲和我迎着朝阳走在一望无际的麦田里,他那映着朝霞的脸庞早已绽开灿烂的笑容,沧桑间洋溢着无限的满足与幸福。父亲站在田埂上,望着满眼的滚滚麦浪,说了一句:“又到麦子飘香的季节了!”天空之下,麦田之上,父亲高大的身影如同一尊驻守在这静美田间里的守护神。每年麦子飘香的时候,父亲都会早早来到田里,双手像抚摸着自己的孩子一样抚摸着粒粒金黄的麦穗,自言自语道:又是一个大丰收啊!他掐一粒麦穗,放在掌心,双手搓揉一阵,再吹几下,壳皮四处飞散,只剩下青黄的麦仁。父亲一遍两遍地数着,脸上的笑容也越来越灿烂。最后一仰头,那些麦仁便被送到嘴里,父亲双手拍几下,便心满意足地咀嚼起来,“真香啊,面筋还真不少哩。”他顾不上擦拭嘴角已溢出来的青白色浆汁,只身在麦田里徜徉,高兴得像个孩子……
太阳升起来了,麦田里到处弥漫着沁人心脾的麦香。夏风涌来,麦浪阵阵,波涛翻滚。整齐划一的麦穗随风起伏,像列队操练的兵士。早醒的鸟雀也放浪形骸起来,你追我赶,在麦田上到处放荡,全然不顾旁边农人设置的“危险”——稻草人或红布条。因为它们已深信,农人是不会真正伤害它们的!红红的脚爪紧紧抓住麦穗,不吃饱是不会松开的。远处传来几声布谷鸟的叫声,村庄的炊烟也升了起来,牛羊打着响鼻从栏里蹦跶蹦跶蹓了出来,最欢的是那些狗儿,它们要抓住这一年最好的时机,到麦田里抓野兔,于是,狗和野兔便在密密麻麻的麦秆的羁绊下玩一场异常笨拙的追杀游戏……沉寂的大地开始涌动起来,准备迎接一场季节的恩赐。
农历三月二十八日的麦黄会,对于父亲来说是一个隆重的节日,虽然现在的麦黄会冷清了许多,但父亲仍然热情不减,依然像孩子们盼望过年那样。父亲穿梭在麦黄会上,像孩子穿梭在游乐场。一把镰刀、一把木锨、一把木杈……在父亲手里就是十八般兵器。时光带走岁月,但带不走庄户人家对收获的虔诚,那些旧式的收麦工具其实就是一种信仰,一种入骨的笃信,对于我,更是一种化不开的乡愁。那些年,麦子飘香了,曾经的美妙的夏夜里,父亲带着哥哥和我一起去田里割麦子,那是一个晴朗的夜空,星星布满天空,田野宁静,小河沉睡,远处时时飘来蛙鸣。我们三个人每人三垄,父亲割得最快,他割起麦来行云流水,麦子在他的胯下纷纷旋转而下,而我却不得要领,割不到三五下就划破了脚,幸亏隔了一层布,不算严重。父亲让我歇歇,我就坐在地头上。风从遥远的地方吹过来,夹裹着麦子的清香,氤氲在田野和村庄的上空,夜色不是很浓,麦子在我面前隐隐约约。我独自坐在一捆麦子上,潮潮的麦子在我身下,软软的,柔柔的,和夜色融为一体,我数着天河里的星星,听着远处的蛙声,感到非常宁静和舒适,我仿佛也成了麦田的一部分,成了夜色的一部分。许多年后,那些数星星的简单数学依然令我心动,那些麦季的美妙夏夜依然令我心醉。父亲现在仍用锋利的镰刀一把一把收割麦子。他在麦田里顶着阳光蹲下来割麦,不紧不慢,不温不火,像和土地拉家常。远处现代化的收割机不停“嘲笑”他,但他还是那样的满足。父亲把割下的麦子一把一把捆扎整齐,在脱粒机上脱光籽仁,把剩下的秸秆交给母亲,母亲不几天便把这些秸秆神奇地变成一顶顶草帽,这种工序在家乡叫“掐辫子”,母亲“掐辫子”的手艺远近闻名。于是我戴着母亲编织的草帽清凉一夏。
父亲一辈子和土地牵扯不清,没有什么能羁绊他踏在田地里坚实的脚步。他和他那一代农人一样,一年四季在土地里忙碌,这种忙碌对父亲来说永远是饱满的,并没有随着打谷场上那碾压麦子的青石磙的岑寂而变得秕空。在省城供职的大哥来信说,把家里的地租赁给别人,让父母去大城市享享清福。父亲坚决反对:“你们才吃了几天饱饭,就想把土地给甩了?我不去,我哪里也不去,我离不开我脚下的土地。”父亲坚信,土地是牢靠的,是最值得信赖的。所有的青涩都会拔节成郁郁葱葱,所有的孕育都会结出丰硕的果实。是啊,在那艰苦的年月里,父亲靠土地一次又一次独自撑起整个家,度过一个又一个难关。那时,地里麦子飘香前,家里已青黄不接,父亲便提前割了些大麦。他把青涩的麦穗在火上烤,再揉下半饱的麦仁,用石磨磨成“粘串”,当作全家的口粮。临收麦时,面缸里早已见了底,又是父亲去地里提前割一车麦子回来,硬是用手把一车麦子搓揉成麦粒,再用石磨磨成面粉,当第一瓢面用箩筛出来时,父亲便赶紧炕饼子。此时,我们已饿得无力推动那沉重的石磨,常常边吃饼边推石磨……
“麦子又飘香了。”父亲留在岁月深处的永远是这样一句庆幸和自豪。我懂得这句话在父亲心里的重量,它是那样让父亲放心!让父亲如释重负!是呀,经过辛勤耕耘而获得的希望总是令人神往。季节的变换让父亲承受岁月沧桑的同时,也让他享有了岁月的丰腴。我知道,父亲有他自己的哲学,那就是,他一定要把足斤足两的年岁,时时配得上岁月的重实!
又是麦子飘香时。一茬又一茬的麦香在岁月深处的故乡里依然飘荡着。那口面缸早已不再空,那盘沉重的石磨上也长满了厚厚的青苔。父亲的日子仍在土地上延续,延续着他一年又一年麦子飘香时的满足与幸福,也延续着我浓浓的乡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