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曾在豫东平原上的一个村庄生活了9年。那个村庄留给我的印象是低矮的一座座草房错落、杂乱依附在一片黄土地上。村子里散落着高矮不等的柳树、桐树和杨树。遇到下雨的日子，狭窄的村路上布满了泥泞，太阳出来后晒上五六天，泥泞才会变成干坯一样的土疙瘩。
1969年的那个冬天，我还是个少年，和父母被生产队的一辆牛车拉到豫东平原一个叫陶河的村子。我们不是来走亲串门，而是从县城下放到这里种田。我们的身份由城镇居民转变为陶河村村民。牛车上装着全部家当——一张破木板床和锅碗瓢盆、铺盖之类的生活用品。我们被安排住进了两间草房里。后来得知，草房原是生产队的牲口屋，只因牛马驴繁衍后代过速，便给它们新盖十多间较为宽敞的新房，而把这两间狭窄的草房留给了我们。
少年渴望新生活的激情没能持续多久，贫穷、落后、寂寞、冷酷让一颗火热的心渐渐冷却下来。陌生的面孔，陌生的房屋，陌生的环境，很快让少年失去了新鲜感，切肤地感受到难耐的寂寞和孤独。
唯一感兴趣的是村子南边东西走向的一条河流。正值冬季，雪覆盖着河堤、河坡，河岸上的柳枝被雪水结成的冰凌压弯了腰，河面上结着厚厚的冰，似乎与河堤、河岸、河坡融为一体。在银装素裹下，这条小河成了童话般的世界。内心彷徨的时候，总会沿着河岸，踏着积雪行走，河道冰面上有觅食的灰色鸟雀迅速掠过，一闪即逝，积雪覆盖的河岸上留下一串深深的脚印。
这个村子有陶、孙、侯三姓村民。据说，500年前或许更早一些，是陶姓人家先在这条河边落户居住，繁衍生息。所以这个村子才叫陶河。孙姓人家和侯姓人家是随后在不同时期落户这里，与陶姓为邻，相濡以沫。然而，若干年后，陶姓人口越来越少，且生计每况愈下。而孙姓和侯姓人家，虽然生活也很艰辛，但人丁兴旺，呈现人欢马叫的一派气象。这让陶姓人家感到孤单与沮丧。某年某月的一日，一位道士云游至此，陶姓人家盛情款待。道士为感恩陶家盛情，授意秘笈。后陶姓二子分别取名大鞭、二鞭。两杆鞭吓得“孙猴”不敢再偷吃桃子。又过数年，陶姓人家果然人丁兴旺起来。
这只是个传说，是不是真有此事，并没有文字资料佐证。但是，却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冬去春来，冰雪融化后的小河呈现出它美丽的姿态。清澈的河水，欢快的鱼儿在水中戏游，油绿的水草如女人长长的秀发在缓缓流动的水波中舒展缱绻，婀娜多姿。青青的浮萍漂浮在水面，虽然还没到盛开的花季，但是，盎然生机展示着它的另一种美丽。河坡上的野花野草竞相峥嵘，嫩黄色的柳枝在春风中摇曳着，播报着春天的气息。
这条小河成为少年的伊甸园。多年之后，我曾6次游览长江，也曾无数次踟蹰在黄河岸边，多次领略过大海的博大和浩瀚，但是，它们的宽广、豪放，却难以抵消我对那条细细小河的怀念。小河的水在石桥下涓涓流淌的形态，在我心头注入了太多的思索和眷念，让我难以忘怀。
一个雷雨交加的黄昏，我目睹了一名女子投河抗婚的悲剧。女子叫小启，住在距我家不远的一个破茅草屋里。小启那年17岁，长得很秀气，她的眼睛很清澈，很纯净。小启的父亲要把她嫁给一个煤矿工人。这个煤矿工人已经40多岁，他的妻子患病去世，撇下一男一女两个孩子。小启的父亲接受了男人500元的彩礼钱，一手包办了小启的婚姻。在那个时代，500元让小启的父亲从一贫如洗变成村里的富翁。男方接亲的日子，小启穿上一件只有过年才舍得穿的水红色上衣，躲过家人的目光，独自去了小河边。当有人发现她的尸体在小河中飘浮时，夜幔悄悄降临。
小启的悲剧震惊了我的灵魂。原来，贫穷可以夺走一个花季少女的青春和生命！
后来才知道，那条小河不叫陶河，它有一个令人沮丧的名字——枯河。
是枯河，还是哭河或苦河呢？
恢复高考后的1977年底，我考上了一所师范学校，从陶河走进了城市，从贫穷逐渐走向富足。但是，无论是读书期间，或者是参加工作之后，陶河，那个贫困的乡村，枯河，那条流淌着涓涓溪水的河流，那个给了我无尽痛苦和煎熬的地方，那个给了我无限憧憬和渴望的地方，却成了永久的回忆。
40多年后的一天，我终于回了一次陶河。但是，那个令我魂牵梦绕的地方已经完全变了样子。低矮的茅草屋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座座青砖红瓦的小楼；泥泞狭窄低洼不平的村路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平坦宽阔的水泥路；村头堆积的垃圾，以及积攒的各种牲畜的粪便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乡村文化广场；田野里耕作农事的牲畜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轰鸣的机械化耕作。只有村外的那条小河，还在一如既往奔流着。不过，它的形态犹如阅历了岁月沧桑的老人，显得更加深沉、厚重。
我伫立在河边，眼前突然闪现那双清澈、纯净的眸子，泪水一下子涌满了眼眶！
在小河边文化广场的树荫下，几个老人在聊天。沧桑虽然写在他们的脸上，但是，却掩饰不住从内心里流淌出来的幸福和满足。仔细辨别后，还能依稀记起他们当年面朝黄土背朝天的身影。他们也认出了我，站起身来，像久别的亲人一样拉着我的手嘘寒问暖。
在我迷上用文字打发时光时，陶河、枯河、哭河或苦河成了我笔下流淌的激流。我先后写了一批以陶河为素材的作品，我写了陶河人的质朴和憨厚，写了陶河人的贫穷和愚昧，写了陶河人的情仇和爱恨，写了陶河人的希望和追求，写了陶河人的过去、现在还有将来。
看到陶河村翻天覆地的变化，领略了陶河人在脱贫攻坚战中不畏艰辛、勤劳奋进，甩掉了贫穷落后的帽子，实现了小康社会的梦想，过上了幸福美满的生活。我的心一下子热了，我为他们的快乐而快乐，也为他们的幸福而幸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