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从俊
沙颍河,是周口的母亲河,也是一条流淌着故事、传承着文脉、鼓荡着希望的传奇之河。作为生于斯长于斯的记者、作家,刘彦章长期奔走于一河两岸采访报道,挥洒才情,为家乡发展鼓与呼。近期,他将笔墨着意于沙颍河畔临水而生、靠水吃水的族群,陆续推出了《孵鹰》《废鹰》《逮鳖鹰》《逮鳖人邵风桥》《鳝王》《血网》等“沙颍河”系列散文。从天上飞的、岸上走的,到水里游的、泥里钻的,文字的矩阵刻写了蔚为大观的“联合军团”,自然万物、生命百态、世风遗存、文化品藻,尽在其中。
最早读彦章老师的文学作品,是上世纪九十年代中期。彼时,他发表了一组“怀人”散文,作品质朴、隽永,情深意厚,至今尚有印象。二三十年间,我与他虽缘悭一面,却陆续通过各种渠道读到他的作品,有消息、通讯、报告文学等,尤其是四五年前发表的新闻述评《九万里风鹏正举》,令人感奋。此作着眼家乡发展变化,视野宏阔、横吞洪荒,援引客观、夹叙夹议,激扬理性与诗性之美,足见作者识见学养和经世致用的拳拳文心。此番推出的“沙颍河”系列散文,刘彦章一改新闻述评的正大庄严,舞动新闻与文学的双桨,把人们带入水光波影的奇特世界。
作为一种自由度较大的文体,散文可以有多种样貌。而记者和作家的双重身份,使刘彦章的“沙颍河”系列散文呈现出纪实与抒情相融的风格。他少年时代生活在沙颍河畔,对那里的芸芸众生熟稔,这为他写好笔下的人、事、物打下了良好基础;他工作仍在沙颍河边,多年的采访和田野调查不仅让他脚底板下出了新闻,也为他的散文写作储备了充足的素材。因此,纪实性成了他系列散文显而易见的艺术特色。文中,渔民生活情景、鱼鹰独特习性、捉鳖捕鳝过程,都写得真实真切、如见如闻。作品纪实性的彰显,还在于文中诸多独特的惊心动魄的细节描写。如《废鹰》中,作者以大量篇幅描写鱼鹰与大鱼斗智斗勇及生死较量,其中有这样的文字:“每每碰见凶猛体大的鱼类,黑子时缓时急,与鱼保持可控的距离,之后突然发力,猛冲到大鱼前头,趁大鱼张口呼吸的刹那,猛地将自己钢铁一样弯曲锋利的鹰钩嘴,刺穿大鱼口吻的薄弱处,之后牵着大鱼走。”再如《逮鳖鹰》,生动呈现了鱼鹰逮鳖的瞬间:“头鹰‘阿旺’在水底捉到了一只大老鳖,几个伙伴左右配合,有的用鹰钩嘴叼住鳖爪子,有的叼住鳖脖子,有的咬住鳖裙,大家齐心协力,把这只大老鳖叼出了水面。”诸如此类难得一见的细节,在系列散文中俯拾皆是,有时甚至成了细节的狂舞、情节的狂欢,令人不禁击节叫绝。此种情景描写,除了来自作者精细的采访、细心的观察,势必还有文学的想象。因为有的细节,如鱼鹰与大鱼的较量发生在水里,甚至深水里,连放鹰捕鱼的渔民也未必能够看个仔细,遑论作者。但根据渔民的讲述、鱼鹰的身姿和所捕大鱼的伤情,发挥作家的优势做出合理想象,从而赋予散文作品以艺术的真实,当属锦心创制,亦是匠心可嘉。系列散文在具纪实性的同时,其抒情性宛若曲中的华彩,也相当突出、动人。在《鳝王》中,作者写老师傅教徒弟观察黄鳝活动的迹象:“洞口浮出一片青蛙卵大小的黄色鳝卵,但很快,随着洞中水流的吞吐,又被吸入洞里不见了。”行文至此,不无突兀地冒出四个字——“母性之爱”,是端倪惊现的顿悟,是万物有爱的赞叹,更是重音符号般顿挫的抒情。有时,作者的抒情如河畔的小夜曲:“有人说夜深人静时,能听见渔网簌簌响,像是跟河水说悄悄话。”也有时,这抒情又变成河畔亮嗓、白日放歌:“流传数百年的鱼鹰捕鱼,是沙颍河的魂啊!也是多少老船民、鹰户,以及两岸群众的青春记忆与美好的少年之梦啊!”这些情之所至纵笔写下的文字,如漫长河道的航标和灯盏,让人确信航程有寄,丰富与丰饶自在其中。
就个体而论,“沙颍河”系列散文在语言上特色各具、不一而足。《孵鹰》,通篇娓娓道来,亲切自然;《鳝王》及《逮鳖人邵风桥》,时见句式参差,半文不白;《血网》,通感妙用,引喻精当。但就整体来说,这些作品语言呈现出质朴与诗性兼具的特质。有的作品,叙事就像老人“讲古”,就像村民拉家常,自然而然,白而有味。有的作品,方言土语的引用和叙事语言的推进随时转换,还适时援引豫东谚语、行业俗语和村言俚语,如“三天不发市,发市吃三天”,如“麦小满,鳖下蛋”,如“鳖卧一滩,鱼卧一湾”,如“过了九月九,鱼都闭了口”等。这些语言土得掉渣、俗得可爱,起到了营造氛围、带入场景的功用。妙就妙在,系列散文就像一只鸟,既贴地徐行,亦凌空飞翔,它低头啄食时,可看之处无多,当灵羽展开,方见身姿美妙。且看《鳝王》中,在老师傅向徒弟面授机宜后,有一段关于沙颍河夏季风光的诗意呈现:“那排蒲柳婀娜多姿,风摆轻扬;水面的浮萍开着黄色的碎花,散发出淡淡的清香;荇草依摇,随波起舞;岸上青草滴翠,羊儿低头抢食;一群家鸭嘎嘎叫着呼朋引伴,撅起屁股嘬鱼吃虾……”语言节奏和风格的突变,使文章土得雅致、雅得亲切。语言的诗性之美,在《血网》中体现得更为豁亮。文中写渔网,“河边的歪脖子老柳树上,常年晾着渔网,远看像挂了一片云霞”,比喻形象而亲切;写血网,“那股子铁锈(网坠子是生铁铸的)混着猪血的腥气,像把整条河装进了鼻腔”,夸张而不失浪漫;写人物表情,“老人眯眼笑,皱纹里蓄着整条河的春汛”,妥妥就是美妙的诗句。这些语言,在使作品主题获得提升的同时,也增强了文章的艺术感染力。
系列散文中,有传奇人生的描述,有业已进入非遗之列的古老行业的呈现,有鲜为人知的水族习性的记载,有沙颍人独特生存技能的检视。文中,作者有惊叹,有感慨,有揣度,更有悖论与哲思并存的表达。比如,捉鳖逐利者,对于“患肝病求鳖血的、产妇催奶的,分文不取”;比如,捕鳝者费尽心机和体力捕得“大货”,到最后却是“师徒二人,犹犹豫豫,但还是把这只鳝鱼王放生了”;比如,鱼鹰捕鱼,因饥饿而奋力,鱼到嘴而不得食,本身就充满了矛盾和悖论。说到人与鹰的关系,更是奇妙,非但“玩鹰的就没吃鹰的”,关键时候反倒出现了“人以鹰贵”的倒挂现象。在作者笔下,鱼鹰不仅是渔民的生产资料,很多时候更是勇士披挂、英雄凯旋,即使“废鹰”也虽败犹荣、虽废犹生。其实,在文中何止鱼鹰,鱼、鳝、鳖,莫不以人格观照。说到底,这里不仅有人生的优劣得失、兴衰荣辱,还有鱼生沉浮、鳝生进退、鳖生出没、鹰生起伏。
在《废鹰》中,刘彦章无限深情地写道:“这些年沙颍河变清了、变宽了、变深了,很多年不见的鱼又回来了,连长江的刀鱼,随着通航都到沙颍河安家了。”环境条件在变,世相人心在变。沙颍河畔的人生百态还在演绎,“沙颍河”系列散文当有续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