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5年09月05日
第06版:副刊 PDF版

大 门

田亚楠

上周去村里采访,经过一处宅院,目光不经意间掠过大门,心不禁猛地一颤。

那大门,似曾相识!

那是一扇色泽泛黄、布满纹路的木门,门槛已破,门框脱离墙体,门楣摇摇欲坠。看样子,房子久无人居。或许主人已移居他处,才留下这一片孤寂。

上世纪八九十年代,北方农村的老木门大多如此,由厚实的松木或榆木制成,桐油浸润,木纹交错。铁铸门轴雨季易生锈,推门时“吱呀”作响。铜铸兽首门环,绿锈斑驳,撞击时总发出“哐当”的响声。门槛被磨得凹陷,门框上则留着歪歪扭扭的铅笔划痕。

姥姥家的门亦是如此。夏天的晌午,木门总半敞着,用块红砖抵住,穿堂风带着麦秸的清香掠过门槛;到了腊月,门缝里会塞满旧棉絮,北风卷着雪粒子扑在门板上,打得那些裂缝簌簌作响。

姥姥曾向我讲述这大门的来历:上世纪八十年代末,姥爷倾尽所有建起了这座房子,再无力购买一扇体面的木门。姥爷性格要强,靠着一把子力气,辛苦干一年,攒粮食换来三块珍贵的榆木。姥爷用架子车拉着它们走了30多公里,找外县最好的师傅做了这扇大门。

这个让姥姥视若珍宝的门,童年时期的我,却极不爱惜。每次去姥姥家,我都使大力气推门。听到“哐当”一声,屋里做活的姥姥发出“咦”的一声责怪,出屋看是我,脸上怒意一闪而去,笑着将我迎进屋。每逢过年,我喜欢把炮仗放在门缝里,点燃后将门炸开。姥姥见后不语,待我跑开,用粗布使劲擦拭留在门上的黑色痕迹。

岁月如烟,红尘如梦。自我负笈求学,便鲜少踏足姥姥家的小院。大学某日,视频时看到姥姥那满是皱纹的脸,心头倏地一揪——掰指算来,竟已六度寒暑未归。

再度归来,那木门依旧。抬脚跨槛间,蓦然一惊:“咦,这门咋变小了?”曾经,木门只需半开,我便能自如出入,而今却要完全打开。况且,门楣也低了,昔日需仰视,如今竟要躬身避让。

“这傻小子,你长大了,自然觉得门小了。”姥姥笑着说。门框上,依旧保留着量身高时用小刀刻下的痕迹,即便是最高的那道,也不及我胸部。

前年,姥姥家要翻建老屋的消息传来,亲戚们各出主意。大舅说要盖三层小洋楼,门脸要气派;二姨坚持要扩出个大院子,种花养鱼才惬意;表弟拍胸脯包下了全屋家居。而我却时刻惦记着那扇斑驳的木门。

姥姥没有选择时下流行的三层小楼,考虑到她和姥爷年事已高,腿脚不便,便只盖了一层平房。院子也不是从前那种深墙大院的格局,只是砌了一圈矮矮的围墙。

至于大门,更是截然不同。那简直不能称之为传统意义上的门,更像是一道装饰性的栅栏。它只有一人来高,无论是大人还是孩子,翻爬即过,根本起不到门应有的防护作用。而且,这扇门平日里总是敞开着,形同虚设。

“这门、这院,能防贼吗?”我不解地问。

“防贼?现在哪还有贼啊!”姥姥笑了,仿佛我问了个天真的傻问题,“如今农村太平着呢,家家户户都不愁吃穿,十里八村都是熟面孔。你就是把东西搁门口,也没人拿。”

她的语气里透着笃定,像是早已习惯了这样的安稳日子。

真的如此吗?或许是我离乡太久,不经世事。带着疑惑,我在村里转了一圈,竟发现了耐人寻味的变化。

新建的农宅几乎都采用“院房一体”的布局,围墙低矮,不少人家干脆用铁栅栏围出个院落。这样的院门,与其说是屏障,不如说是邀请——路过时,院里的菜畦、晾晒的谷物、玩耍的孩子一览无余。这种开放式的宅院设计,让整个空间显得格外通透敞亮。

从上古先民“穴居而野处”到今日的摩天大楼鳞次栉比,人类居住文明的演进史,某种意义上也是一部“门”的变迁史。作为家的第一道界标,门承载着安全与社交的双重使命,在时光流转中演绎出截然不同的生存哲学。

现代都市里的门,不断升级,从指纹锁到人脸识别,从装甲门到猫眼防窥镜,每一处升级都在诉说着“生人勿近”的生存法则。这些铜墙铁壁,在提供安全感的同时,也在无形中筑起了人际交往的藩篱。仔细一想,邻居搬来三年有余,多次在电梯相遇,竟从未有过只言片语的寒暄。

而在农村,那些不及人高的栅栏门,与其说是防护设施,不如说是开放的邀约。它们永远保持着虚掩的姿态,仿佛在说“进来坐坐”。在这里,门不是冰冷的隔离,而是热情与友好的传递者,让邻里间的情感在不经意间悄然生长。一句“吃了没”的问候,就能换来一篮刚摘的时令菜蔬。

或许,这正是城市与农村在居住文化上的差异,也是乡村生活那份质朴与温馨的真实写照。

2025-09-05 田亚楠 1 1 周口日报 content_281670.html 1 大 门 /enpproperty-->