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华

吃过晚饭，我走到小区大门口，望见昏黄的路灯下，停着一辆三轮车。车斗里，斜摆着一堆甘蔗，根根挺拔。车旁，立着两个年轻的身影，男子清瘦，正埋着头，用力摇动那台笨重的榨汁机的手柄；女子围着一条红色围巾，利落地将长长的甘蔗送进机器口。走近，我心尖一颤，车斗旁还有个小小的身影——一个两三岁的小女孩，裹得像个圆滚滚的棉球，正蹲在地上，抱着一根短短的甘蔗梢，专注地、津津有味地啃着。

因晚饭喝了点酒，我想买杯甘蔗汁解酒。那男子抬起头，露出一张被冷风吹得发红、带着些许稚气的脸，额头上沁出细密的汗珠。他看见我，憨厚地笑了笑，露出一口白牙。他手臂摇动榨汁机手柄，一起一落，带着一种沉稳的、属于劳动者的节律。那鲜甜的、带着植物清香的汁液，便汩汩地流入塑料瓶。

“天这么冷，还带着孩子出来，真是不容易。”我接过甘蔗汁，忍不住说。

女子用围巾擦了擦手，笑道：“没办法呀，生意就得赶这时候。娃娃放在家里没人带，跟着我们反倒安心些。”她说话时，眼角的笑意自然而温暖，看不出半分对生活的抱怨。她转身从车上扯下一块小棉被，仔细地给那蹲着的“小棉球”又裹了一层。

我无事，便同他们闲聊起来，话语间，拼凑出他们简单的过往。他俩原是中学同学，年少的情愫生了根，便早早地告别了课堂，成了家，有了眼前这个啃甘蔗梢的“小棉球”。问起为何不像别人一样，去南方的工厂寻生计，男子停下手里的活儿，用袖子抹了把汗，说得实在：“没技术，进去也是卖力气。不如在家里，跟着爹妈学了这个营生，虽然辛苦，但一家人总能在一起。”

“是啊。”女子接过话头，麻利地收拾着甘蔗皮，“苦是苦点儿，累也累点儿，可你看，白天我们一起削甘蔗，晚上一起出摊，说说笑笑的，日子也过得快。挣多挣少，都是我们自己的，我感觉很幸福。”她说这话时，目光扫过她的丈夫，又落在孩子身上。那眼神里，没有对繁华都市的向往，只有一种守着一方天地、笃定的满足感。

一阵冷风吹来，我不禁缩了缩脖子。地上的孩子却浑然不觉，摇摇晃晃地站起来，举着那根被啃得斑驳的甘蔗梢，蹒跚地走到父亲腿边。男子弯下腰，一把将孩子抱起，另一只手继续摇着那沉重的手柄。孩子便在他怀里，居高临下地看着那汩汩流出的汁液，“咯咯”笑了。那笑声，清亮亮的，竟似比那甘蔗汁还要甜上几分。

我看着这一幕，忽然觉得这寒冷的夜晚也变得温暖起来。这一家三口，连同这辆三轮车，仿佛自成一个小小的、温暖的世界。他们的世界不大，或许就是这一车甘蔗、这条街、这个城市。他们没有宏大的理想，所求的，不过是一家人“热热闹闹”地在一起，用双手共同托举起一份实实在在的生活。

我的心，仿佛被这幅“热热闹闹”的画面轻轻撞了一下。我转身，看着路对面的火锅店，想起儿子的艰辛创业路。

一边是路灯下清寂的甘蔗摊，父母的身影围绕着孩子，他们的“热闹”，是寒风里相依偎的体温，是榨汁机单调而坚实的“吱呀”声；另一边是灯火通明、油烟缭绕的火锅店，儿子的“热闹”，是艰辛的拼搏，是必须全身心投入才能换来的客流与营收。一代人有一代人的营生，一代人有一代人的辛苦，但为了有像样的生活，那股不辞辛劳、努力拼搏的劲头，却像血脉一样，悄然传承。

这榨汁机摇出的，不单是甘甜的汁液，更是孩子的奶粉，是柴米油盐，是小小屋檐下的希望与明天。那沉甸甸的手柄，摇动的是生活的重量，也是幸福的节拍。

我喝着甘蔗汁，那甜，从舌尖一直浸润到心里。走回小区时，我忍不住回望，路灯将那一家三口的影子拉得长长的，交织在一起，分不清彼此。那“吱呀吱呀”的声响，和着小女孩的笑声，在这寂静的寒夜里，竟成了一支最动听的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