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1年03月03日
第06版:悦读 PDF版

长篇纪实文学连载

大地的云朵

——新疆棉田里的河南故事

□阿慧

(接上期)

她说:“说起来真是不容易,俺们进城十年才支稳这个烧饼摊。婆家离城4公里,一抬脚就到了。2003年闺女出生后,俺们三人进的城,当时我抱着孩子,老公掂着一口炒菜锅,其他啥也没有拿。托亲戚租了一间小房子,老公找个临时工,一个月只挣600元。三口人吃饭,外加房租水电,600元咋着都不够花。老公不断调换工作,谁给的钱多就给谁干活,俺一年搬了十来次家。闺女能离手了,我就跟着婆家表哥学打烧饼,初开始时手艺不中,一天毛利才20元。大姐,你就想不到,我那几年的日子有多难,租不起门面房,在哪儿出摊都被人家撵,跟撵老鼠一个样。挪慢了,他们就上来砸摊子,烧饼到处滚,我跑到马路上拾,差点儿没被车碾死。坐在马路牙子上我就想,这城里人爱吃俺的烧饼,为啥又不待见俺哩?俺村离这县城只有8里地,可是心里却相差十万八千里。再难我也没哭过。你想呀,姐姐,哭也是过,笑也是过,那何必哭着过哩?我就天天笑呵呵,买我烧饼的人也轻松。后来又生了个儿子,干活的劲头更大了。老公除了帮我打烧饼,抽空还给超市配送饮料,一个月也能挣一两千元。”

我不解地问:“那你来这干啥?不在家好好打烧饼,再说,两个孩子谁照看?”

张粉花说:“俩孩子大了,自己会做饭,有时就在烧饼摊上吃,老公一个人打烧饼。你想啊,姐,烧饼啥时候都能卖,棉花一年只一季。虽说在这拾棉花不容易,这世上干啥活儿容易啊?你想使个干净钱儿,不就得这样干嘛。我来这儿干5年了,哪次都得脱层皮。可我到家从来不叫屈,光报喜。去年,电视台扛着机子到棉花地采访,一个女的说着说着就哭了,说咋苦咋苦,苦得没法活。轮到我了,我说,我想来就来了,来了还怪得劲哩,有累也有甜,在地里有说有笑可欢乐。”

张粉花的笑容很厚实,好像那笑带着光,会起暖,会发热,给人一种安心安稳安全感,连我都想跟她多待会儿。

她说:“这一季子,70来天,我能挣一万多元,连续来新疆5年了,哪年都不低于一万元,这也算俺家的一个大进项,存起来年底还房贷。俺去年在县城买了一套房,旁边还有一所中学。130平方米,首付20万元,贷款20万元,每个月还2000元房贷。老公爹有工资,给我资助点儿,我又跟娘家妹妹借几个,楼房算是买下了,好歹在城里有了个窝。”

我高兴地说:“那咱粉花也是城里人了。”

张粉花的脸更红亮了,她说:“不管怎样心里踏实了,烧饼摊子也扎稳了。房主写的是儿子的名字,为的是让他城里的同学看得起,将来儿子在城里结婚娶媳妇儿,他这代人就真正在这扎根了。”

“所以咱粉花才半夜不睡觉,拼命揪棉花。”我说。

她笑得很大声,不加掩饰的那种,把敞口大铁锅震得嗡嗡响。我把手里的笔杆竖嘴上,说:“嘘!别把姐妹们的美梦惊醒了,她们好不容易睡个早觉,大门口那条狗还正熬夜看门呢。”

表妹一股浓笑掩在喉咙口,她赶紧合上嘴,伸伸脖子把笑声咽下了。

定睛一看,姐妹俩装棉桃的大包矮下去大半截,盛棉花的小包胀起了白肚皮。我惊叹一声:“哎呦喂,咱们说话的功夫,恁俩可不少干活啊!”

张粉花自豪地说:“那是!不怕慢就怕站,轻来轻去搬走山。”

“还说我是个说书的,我看你就是个说快板的。”我摇动笔杆假装打快板,“当哩个当,当哩个当,闲言碎语不要讲,表一表好汉武二郎……”

两姐妹笑得趴在棉包上,我赶忙住了声,说:“别笑了,你们听。”大门口响起一阵狗叫声,想起主人家喂了一条大黑贝,三个人各自捂住嘴,笑得身子直颤颤。

夜又重新安静了,我小声说:“刚才我笑出一身汗。在单位,姐可不是这样子,闭着个嘴儿,寒着个脸儿,有时一天不说话,几天没笑容。这些日子跟姐妹们在一起,一下子把心窗打开了,精神上放开了,心像白云一样自由。”

发现自己的表达越来越文艺了,将要脱离群众了,就马上止住酸,凑近表妹说:“我还不知道妹妹的名字呢,你是第一年来拾棉花吧?”

她说:“我叫汪兰兰。”

二十六朵花

“留守女”汪兰兰

“留守女”汪兰兰,女,29岁;生育两个女孩,大女儿5岁,二女儿2岁,孩子在家由婆婆看管,公爹去世多年,丈夫在广州某鞋厂打工,加工皮鞋底,已有十年,逢春节回家探亲。

“我是村里真正的留守妇女。”汪兰兰说,“比我年轻年老的妇女,差不多都跑出去打工了,远的跑外地,近的跑镇上,我哪儿也跑不了,只能待家里。俺婆婆患有长秧子病,医生说是老慢支哮喘,受凉感冒都犯病,喘气儿跟拉风箱一样响,一到冬天就出不了屋。婆妹妹在广东打工嫁到当地了,俺老公过年才回来待几天。两个女儿年龄小,家里还种着三亩半地。老的老,小的小,病的病,弱的弱,我像被绳子拴着了一样,哪儿也跑不掉。”

她看着我说:“姐,你看着我脸怪白,我是天生晒不黑,太阳底下脸乍红,一到阴凉地儿立马就白了。姐,你别光瞅脸,看看我的手。”汪兰兰张开手指让我看,只见她个个指甲都空半拉,半截子红肉露外面。我的心尖儿抖几抖,就像看见了“指甲姐”的手指头。

汪兰兰继续揪棉花,她说:“我每天脚踢手拨拉,没个闲时候。家里地里,锅上灶下,风里雨里,起五更睡半夜,可比在这拾棉花累人了。在家不光身体累,还心累。说个不该说的话,大姐,我有时候可想我男人了,想跟他说说话,诉诉苦,哪怕拉拉手都中啊。有时看见个男人往村里拐,就以为是他回来了;我家大门一响,想着是他敲门哩。后来想想,自己觉得很可笑,咋会是他哩?”

汪兰兰脸一红说:“电话里没说他要回,是我心里想叫他回哩。有时自己对自己说,他回来谁给你挣钱啊,老少几口子吃啥啊?他在鞋厂忙哩很,靠计件拿工资,白天连个电话都没空打,累死累活每月才挣5000元,往家寄2000元,他在那吃喝租房都花钱。结婚前,我在那鞋厂上过班,我们就是在那谈的恋爱。我在家一个人作难时,总是翻来覆去地回想和他在一起的日子,那时候真甜蜜快活啊。下了班,俩人挎着胳膊去买菜,回来时,我掂着菜,他背着我,俩人两条腿在大街上扭秧歌。半夜起来煮面条吃,我们共用一个小铝盆,你拉过来,我扯过去。那两年,虽说工作累,累到哭,可哭没有笑多,苦没有甜多。怀大女儿8个月,才回家生孩子。俺婆母有病不能带孩子,我抱着个奶娃子又没法去打工,只好看着老公一个人走。后来又生了二女儿,这下子可把我拴死了,连跑出去的念头都断了。”

我拍拍她的肩膀,说:“我理解你,你把这个家守得真不赖。”

“去年,粉花姐拾棉花挣了一万多元,我看见大把红票子,心里痒得不得了。今年小闺女两岁了,自己会吃会玩了,婆婆身体也比以前扎实了,我就跟着我姐来这了。”汪兰兰兴奋地说:“你不知道,作家姐,我初看到白花花的棉花地时,心里欢喜成啥样子,张开双臂跑得哇哇叫。俺哩个娘啊,这棉棵子上都挑着钱串子,弯腰就能拾到钱,只要你有劲、肯掏力。”

我说:“我觉得你们太累太辛苦。”

汪兰兰说:“开始十来天,确实感到累,我这手指头本来就有伤,收工后疼得受不了。特别是昨天雪地里,我的手都不是自己的了,回来在温水里泡好久,手指头还是没知觉。端碗吃饭时,那手过电似的,筷子半天找不到嘴。往年光知道,粉花姐挣钱了,来这儿了才明白这钱多难挣,真是太不容易了。早上不想起床,俺姐喊了我几回才爬起来。可是,一到地里浑身的劲儿又来了,手指头抓到棉花也不知道疼了,越拾越有劲,是钱顶着哩。”

我说:“昨天在雪地,有一阵儿我确实冷得顶不住,差点儿给二娃子打电话叫他来接我。看你们个个不分心,跪着爬着往前走,我自个儿惭愧得直脸红。”

汪兰兰说:“那是你没有抓到钱,在花棵子里白挨冻。你可不知道啊,姐,这钱上有火啊,一抓一把火,从手上热到心里!”

“所以你们冒着寒冷拽回棉桃子,熬夜揪棉花也不知道冷。”我说。

“那是。”张粉花说,“时间就是金钱啊。姐,你看看这顶多少钱?”

我看见,棉桃包只剩下一层白布皮儿,棉花包半袋子鼓囔囔。我说:“估摸着有20多公斤?”粉花说:“差不多吧,至少40多元没跑了,顶我初打烧饼时两天的收入。”

说话间,汪兰兰也揪完了最后一个棉桃子,她拍拍棉包说:“闺女的小花裙子有着落了。”

我合上本子,摁住锅台,这才硬着身子站起来。

汪兰兰对张粉花说:“看大姐怪可怜哩,陪咱们说了大半夜,一分钱也没挣手里,还差点儿把身子冻僵了。”

我试着扭了扭腰,说:“还好,软乎着哩。”

出门看见满天星,不对,是满天星星在看我。反正,我望着它们时,它们正望着我。那眼神多大啊,多深啊,一下子深到灵魂里去了,我的整个身子都是透明的。那该是怎样的一场对视啊,我只看了天一眼,眼珠子顿时化成了两颗星挂在了夜幕上。那夜幕,是深黑的纬和浅蓝的经,纵横交织成的珊瑚绒吗?那么多晶晶润润的星星,是打碎了一山的翠玉,抛撒了一湖的钻石吗?它们镶上了珊瑚绒夜幕,那种弘厚的璀璨,深邃的瑰丽,凝重的华贵,把我的心魂一点点敲碎,潜伏在星星的光影里,俯瞰新疆凌晨含露的大地。

在温暖的小屋中醒来,一线羸弱的阳光垂落在我的枕头上。天真的晴了,正如老板任叔预料的那样,雪和冻土在阳光里吱吱作响。我来到院子里时,一群女人尖细杂乱的声音正渐渐消失在大门外。

任叔从大门口折回来,一手扯着三岁大的小孙女,他说:“今天集镇开市,她们都去赶集了。”

我兴奋了,赶集从来都是我的最爱。

我问:“在哪儿?远吗?”

任叔说:“不算远,可也不近。这样吧,你先吃饭,一会儿我让大娃子开车送你去。”

(未完待续)

(此书由河南文艺出版社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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