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些日子,品读台湾作家王鼎钧回忆录《昨天的云》,其中“小序”里的一段话,令我豁然开朗:“西谚有云:‘退休的人说实话。’退休的人退出名利的竞技场,退出是非旋涡,他说话不必再存心和人家交换什么或是间接为自己争取什么。”
这实在是一个独到发现,说到了心坎上。当人退离名利的角斗场,卸下世俗的负累,言语便如澄澈的溪流,流淌出未经矫饰的真知灼见。
去年起,所在单位策划了一个新栏目,专注于记录“大时代的心灵史”,我有幸得以走近众多功成名就的大家。他们或年逾花甲、壮心不已,如茅盾文学奖得主柳建伟、刘醒龙,豫剧名家李树建,或年届古稀、睿智深邃,如考古学家王巍、经济学家耿明斋、出版家李昕、电影导演方励,更有耄耋之年的文化学者王立群先生,以及90岁高龄的摄影家魏德忠先生。
每一次促膝长谈,都如同开启一座智慧的宝库,先生们的博学、洞见、风趣与那份历经世事后的通透,令人叹服。他们丰厚的人生阅历、璀璨的成就、坚韧的意志与独特的个性,每每如清风拂面,又如重锤叩心。
其中,王立群先生谈及人生转折,直言不讳:“我的人生,主要是踩中了两个关键点。其一,34岁,以高中学历直接考取研究生;其二,61岁,登上《百家讲坛》,走进大众视野。”
他说,自己的经历很简单,20岁到34岁,开封市空分厂子弟学校教师,不但教过语文、数学、书法、美术,还教过音乐。他坦言未入大学是憾事,故在执教多年后奋力一搏。他尤为感念时代机遇:“当时考试不拘一格,年龄原则上宽至40岁以下,高中毕业就能考。易中天先生是1978年由高中学历考上武大研究生,我紧随其后于1979年考上河大研究生。此后第二年,门槛便升至大专了。”
王先生感慨:“可遇不可求的才叫机遇,机遇到来时,往往只需几年时间就能让你的一生发生重大转折,但其背后是厚积薄发。人一生中机遇非常少,当你遇到时绝对不能错过。当人生中一个机遇加一个机遇叠加在一起的时候,你就成气候了。”
此言掷地有声,印证了长者智慧的力量——他们总能将人生历练凝练成穿透本质的箴言。
能与这些长者交往,是我莫大的荣幸。他们慷慨地为我开启了人生第一堂生动的经济学、考古学、摄影学、出版学课……而去年5月与茅盾文学奖得主、著名作家周大新先生的一席谈,尤令我心弦震动。
当我问及他如何划分人生阶段时,72岁的周先生沉思后答道:“人生或可分为三个阶段。35岁前,是最美好的时期。虽有困苦、烦恼、挑战甚至灾难,但心中总燃着希望与憧憬,这是一个充满光明与活力的时期。35岁到60岁,是收获与巩固的岁月。虽然上有老下有小,负重前行,却也收获着成就与满足,譬如荣誉、职务、薪水的提升,家境的显著改善,与青年相比,这一阶段的人生更加丰盈、厚重。60岁以后,便是人生的‘失去’阶段。生命开始不断被‘收走’:先是你的运动能力,继而是视力、听力、咀嚼能力,接着父母、伴侣,乃至子女,终至孤独。”
周先生坦言,这第三个阶段往往最为可畏,亦最为痛苦。人生行至此处,宛如天光渐暗,细雨缠绵,直至那温煦的太阳最终沉落。当所有生命的印记归于尘土,一个人的旅程便悄然终结。
真正的大师,多是饱经沧桑的长者。风雨的砥砺与人生的浮沉,赋予他们一针见血的洞察力,既能高屋建瓴地“务虚”,更能切中肯綮地“务实”。他们所言,是实在话,是真心话,更是良心话。看似不经意的一句点拨,足以烛照迷途,让人受用终身。
无论是王立群先生剖析“机遇叠加”的关键转折,还是周大新先生勾勒人生“得与失”的必然轨迹,其言谈举止间,无不闪耀着穿透岁月迷雾的智慧光芒。
这正应了川端康成之言:“什么时候,你能与一个老人待上一个下午,饶有兴趣地听完他精彩或不精彩的人生故事,就说明你已经成熟了。”聆听这些银发智者的人生回响,我们触摸到的,不仅是个人命运的轨迹,更是大时代深沉而温暖的脉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