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叔走了——2006年农历腊月二十六日停止呼吸,除夕安葬,在乡村辞旧迎新的爆竹声中去了另一个世界。他的离去当然不会引起什么震动,因为他是普通的农民,且已经82岁了,瓜熟蒂落,人老身亡,自然而然的事情,乡亲们将之称为“喜丧”呢。就连和二叔相处了70余年的母亲,也表情漠然,许是老糊涂了,只反反复复地喃喃着:“老二这一辈子,老二这一辈子……”不知是褒是贬。
我知道,在父母的眼里,二叔的形象并不怎样完美。记得父亲生前对他有个评价:老二呀,人倒实诚,心也良善,就是脾气大,好吵人,骡子卖头驴价钱,净吃嘴上的亏了。——的确,二叔属于刀子嘴豆腐心一类的人。这从他处理我们家庭的两件事情中可以管窥一斑。
其一,大跃进刚刚过去,人们尚未从砸锅炼铁、忍饥挨饿的噩梦中苏醒过来。二叔不知从哪儿得到的消息,竟鼓起勇气,冒着受批判的危险,抢先在河坡、村头开了几处“小片荒”,而且竟然没遭到“割尾巴”(当时凡私有的东西都被看作资产阶级的“尾巴”)的斗争,竟然“合法化”了!这使二叔很是得意,仅此一项,他家一年就可多收二三百斤粮食啊!在那榆树皮都剥光杵烂,掺上野菜当饭吃的岁月,怎不令人如获至宝呢?苦难见人心。饥寒年头,二叔硬是把救命的“小片荒”让给我家一份。要知道,当时他家7口人,也糠菜半年粮啊!不过,话却冷冰冰的噎人:俺哥念过几天书都学傻了,就会死守规矩活受罪,不饿掉牙才怪哩!
第二件事发生时,乡亲们已经能够吃顿饱饭了。可我家的茅屋七漏八淌,必须翻修;没钱买砖,就拉土垛墙。那是大集体时代。作为制度,无论大集体多么糟糕,也有它优越性的一面——谁家盖房,生产队总会派人帮忙;只是 “修屋打墙,活见阎王”,这差使很难派遣。好在父亲德高望重,左邻右舍都主动上门帮工。二叔自然义不容辞。他起早搭晚,别人还没到场呢,先把泥和好了;大伙午间歇晌了,再操起垛墙叉,去刷筑起的墙。往往边刷边埋怨:咋干的活,毛毛糙糙。俺哥也不管管,做老好人哩!父亲怕邻居听见,不得不赶紧截住他的话头。为此,老哥俩没少“抬杠”。
后来,二叔也想改改自己的脾气,但秉性难移,始终麦秸火脾气,一点即燃,而且干起活来,无论“公”“私”都特别的“较真”。为此,差点儿成了孤家寡人。
那是“上工听钟声,干活大呼隆”的年代。稍稍精明点的人,大都出勤不出力:“队里活,累不着,悠着劲儿慢慢磨”。他则不然,劳动起来拼命三郎似的卖劲。尤其到了收获季节,队长总会给他临时戴顶“场长”“班长”之类的乌纱帽,他又俨然成了临阵奉命的先锋官。
队长说:“老二,你领人拉趟麦吧!牲口累一天了,该垫垫(吃)草了。焦麦炸豆的,庄稼得赶紧弄进场里,马车不能闲呀!”二叔二话不说,立即驾起车辕,再令麾下的几员大将“跑梢”,一起做起骡马来。
入场的麦子碾不及,大部分必须先垛起来。给麦垛“封顶”是桩很累很苦的活儿,不用问,一准由二叔他们承担。几个虎势的汉子叉起人们挑好的麦堆,像篮球运动员抓到了篮球,高高地举过头顶,跑步,起跳,投篮……“嗖”的一声,不偏不倚,恰恰传到需要放置的地方。如果谁的动作稍一迟缓,搞不好,就会受到二叔的训斥:磨蹭啥,爷们儿?别熊包呀!
这样,跟着二叔干活的人,往往推磨挨磨杠,谁受得了呢!因此,开始找理由、甚至闹别扭“跳槽”。常常夏收还没结束呢,二叔就“众叛亲离”了,成了光杆司令。如此年去岁来,他自己累得七病八伤,只换来一屋子奖状熠熠生辉。实行责任田后,虽然更舍不得闲着,天天忙碌个不停,可腰疼得厉害,仅能曲身弓背,干些轻微的农活了。可以说,他一生的大好年华和力量几乎都献给了大集体。乡亲们不会、也不应该忘记他的贡献。
村人们自发地参加了二叔的追悼会,不过,尊重他的意愿,免去了乡间祭奠的一整套俗礼,不燃冥钱,不设供品,也不三叩九拜,只默默地肃立在灵棚下鞠躬致哀比起一般家庭老人的丧仪来,形式更为简单。悼念仪式结束,几位年龄稍大的乡亲还在动情地议论着,为二叔的辛劳俭朴感叹不已。
的确,二叔不仅仅勤劳,还十分的节俭。听母亲讲过,他八九岁就背箩头拾粪了;十二三岁逃黄水到了南乡,开始给一家财主打短工,小小年纪便成了名副其实的庄稼汉;直到逝世的前两月,仍然经常下田劳作:真可谓辛劳一生了!或许正由于此,愈加懂得“一粟一帛,得之恒艰”的道理吧?无论家境好坏,从不曾安逸地享受过生活,更甭说奢侈浪费了!过去穷,舍不得吃喝,即使春节来客,炒上两盘蛋呀肉呀之类,也很少动筷品尝,还要留着下一顿待客呢!如今富了,堂弟堪称村里的“冒尖户”,他依然十分俭省。我怀疑他的病故也与怕花钱不无关系:一年前,他患了脑梗阻,出现过昏厥,很快抢救过来了;之后,却一再拒绝打针服药,以致这次大面积梗阻,不治身亡。
二叔走了。出殡时,天空飘起了雪花。他是踏着泥雪走完了人生的征程。不管他去向何方,我都虔诚地祈祷:让二叔的灵魂安息,且享受一下清闲富贵的生活吧!因为他的一生实在太辛苦、太劳累、太节俭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