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去妈妈的日子成了我生命中永远的冬天,冷月、清辉、浓霜、秃树,冬之韵味,恬静而忧伤,空旷而寂寥,就似一曲悠悠的洞箫,穿越那记忆的扉页,一缕心绪排列成浓浓的冬之遐想,独自在风中轻吟浅唱……
一个冬日的傍晚,近一个星期滴水未进的妈妈,带着对亲人的不舍和对活着的眷恋停止了呼吸,守候在她身边的一大片子孙顿时放声大哭,大家为之积聚了许多天的压抑、无奈、揪心和一线期望都化作滔滔的泪水肆意横流,一遍遍呼喊着妈妈的我,在冬夜里多想再次唤醒已失去知觉的妈妈。
也许,上天垂怜我在尘世太疲累的妈妈,好几天了,她都处于一息尚存的昏睡状态,已不能进食不会说话,但她活着,还能说给她听,还能抚摸她的手为她擦脸揉脚,守着她也还能得到些许真实的满足。仅仅一个瞬间,她的眼角沁出了最后一滴辞世的泪,温热的身体就失去了温度;那个把你带到这个世界上最疼爱你的人走了;那个喊你乳名的亲切声音,那双无数次牵着你的手,那种充满关爱的目光都永远地消失了,这之后,一个真实存在过的躯体也将永远消失……可怕的死之痛强烈袭击着我,我无法让自己安宁地跪在妈妈的灵前,只想跑到很远很远的一个地方,一个人,随意放声大哭,哭它个昏天黑地,死去活来。
生命随着我们逐渐地变老在加速消逝,日子越来越少,我们所许下的承诺却越攒越多,有的再也无法兑现。妈妈病危的日子里,常常以泪洗面的我不相信她会老得这么快,两年前的深秋,带着她游览洛阳龙门石窟的快乐情景犹在眼前,八十多岁的老母亲在龙门石窟风景区,坚持从早上八点到下午六点,步行转了一天,走遍了能参观的景点。记得站在山上一处已是很高的景点上,望着更高处的一个佛洞,我有些担心地问她:“那么高,我们还上吗?”想不到妈妈竟然说:“既来了,咋不上?”就这样陪她的我和她年轻的孙女、外孙女都累得不想动了,可妈妈依然兴致不减。一对外国小夫妻也为妈妈扎实的身体惊叹,并欣然一同合影留念。连续几天的奔波,妈妈似乎没有一点倦意和疲惫,看到她的高兴和满足,我们都有了凯旋而归的开心。我们告诉妈妈,下一个目标是去坐飞机、看大海。
想不到妈妈的衰老竟来得如此迅速。去年高考前为了照顾好备战的儿子,请假在家的我把有些虚弱的妈妈也接到了家中,意在好好尽一个女儿和母亲的职责。说实话,看到妈妈的苍老,我的心情早已有了太多的沉重,常常不由自主地伤感流泪,尤其看到几乎不能独立行走的妈妈,更让我感受到老之所至的凄然和无情,为了使妈妈得到锻炼,我在饭后尽量搀扶着她到大门口走走,看着坚持独自上楼的她,紧紧抓住扶手,一点一点挪动脚步,那种小心翼翼一个台阶一个台阶上楼的艰难,那份力不从心的无奈,一旁的我虽是不忍目睹,可还是强忍着没有帮她,还幼稚地希望最疼我的人能通过锻炼恢复健康,去实现我们一同享受飞翔的梦想。妈妈也为了恢复自理能力,争取不给她的子女添麻烦,从不管自己要克服多少困难咽下多少苦涩,一直都默默地硬忍着。如今想来,我好后悔自己固执得接近残忍的奢望。更让人悲哀的是,我们一同承受着身心磨难的努力,却没达到我们期望的目标。我送儿子上大学走时,妈妈的不能同行增添了我的怅然;归来,更是难过,妈妈已孱弱得卧床不起了;待我的儿子、她很是疼爱的外孙寒假回来,再也见不到他慈爱的姥姥了。
三岁便没了娘的母亲,走过了一个又一个漫长的冬天,却没熬过她生命的第八十三个寒冬,想起她在疼痛的海洋中无助地挣扎,像个溺水的人,我们守着,又只是无能为力地心碎,泪水就挡不住往外冲。
母亲在长长的弥留之后,辞别了这个世界,我不知她去了哪里,也许真如女儿劝我的:每个人的一生会遇到很多人,也会离开很多人,姥姥是把你甚至我们带到人间的天使,如今她已功德圆满去天堂了,我们应该满怀祝福并对自己负责。是呵,我的眼睛看不到她的去路,我不知该以怎样的方式和温暖,她才不会在黑暗中感到孤单与寒冷。在她病危的日子里,我没有勇气和她坦诚地交谈,问问她是否害怕死亡,无法想像她一个人,一步步走向死亡的那些日子里,如何抗拒恐惧,遏制那种即将消失在这个世界的想像。
只记得陪护妈妈的日子里,已意识到死亡威逼的她,唯恐给别人带来太多的麻烦,一切的苦楚疼痛都咬牙自己忍着,甚至为了减少大小便而尽量不吃不喝,一天夜里,她怕影响我的工作不肯叫醒我,一个人起床,结果等我听见响动她已倒在床边,她膝盖上的伤痕刻在了我的心里,至今仍是我无法释然的痛。让我想起便泪流不止的则是那个寒夜,我把呼吸困难又咳嗽吐痰不止的妈妈,用被子紧紧包裹着,我搂着她,我们头挨头坐着,稍微平静点的妈妈断断续续问我:“你冷吗?你累吗?你害怕吗?我走了,你们也别有啥,你们几个都尽到孝心了,都这么忙,我不能老这样拖累你们。记着常去烧香,就你俩孩子在外面上学,咱不求别的,只要平平安安,啥事顺顺当当的就行,将来闺女能找个好人家。”听着妈妈已是竭尽全力的嘱咐,我哽咽着什么也说不出,在这个世界上还有谁替我想得如此周全,还会给我如此贴心的体谅。已是母亲的我至今才深深体会到儿行千里母担忧的滋味,三十年前,刚满十八岁的我第一次走出家乡,到外地上学,一走就是半年,与家唯一的联系方式就是书信,可妈妈又不识字,我只知道自己想家了就偷偷哭一场,难忘的是刚离家时,全寝室的十个女生相互感染了似的,说哭都哭起来的情景。可只偶尔听妈妈说过挂念我时,也流过不少的泪。尽管如今我的两个孩子也在外地上学,也尝过一时联系不上他们时的焦灼,但那点点不安怎能和妈妈曾有过的忧心相比!妈妈啊,你用一生的时间给予我们无微不至的关怀,我们刚回报一丝一毫,你就不忍心了,祈祷着让自己走的快点、快点……
妈妈要我们一切从简,千万不要招摇事,且在我们这未实行火化时你就安排我们要这样做。妈妈,我们把你的骨灰还安放在陵园,我们在慢慢领悟、选择能让你满意,我们也能接受的方式安葬你。
妈妈,真的好想为操劳一生的你选一块安眠的地方,栽上一棵我们最爱的苦楝树,让叶落归根的你重新活成一棵树,把悲哀的“死”变成一种新的“生长”,一种生生不息的新在,这样死就不再是一种毁灭,不再是一种可怕的终止和虚无缥缈的黑洞。
失去妈妈的日子真成了我生命的冬天,无法控制的悲伤常让我陷入绝望,实在把持不住,说哭就哭起来了。原以为年近半百很是独立的我离开了母亲,伤心可以很少,谁知如今一想起已不在了的母亲,那种悲痛还是缠绕得我无处可逃。死亡虽是彻底的结束,而记忆不会随着死亡消失。妈妈,请原谅我的脆弱吧,我知道你更希望我们都活得好好的。我亦在努力学着忘记,对于亲人,要忘记又谈何容易。
消失在冬天的妈妈,是没有春天了,可曾像庄稼、像野草、像树一样用自己寒微的一生唤醒过无数个春天的妈妈,不会让置身冬天的亲人们只拥有冬天呈现的惆怅和悲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