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乡如酒如歌,吾魂牵又梦绕,老爹老娘老叔老婶老哥老嫂,还有那老屋老树老墙老坑老塘……乡土呦!一碗水养大一群娃,一棵树生出百枝桠,壶中日月三十载,如灯荧一瞬,沧海桑田,恍如隔代。
吾村梁寨,乃老村落,于周口东北数里之清水河畔,传先祖移自山西,系明代洪洞移民也。周边数十里,凡梁姓者,皆一脉,经年外迁者也。寨者,土墙围之,墙外掘地成河,护之,防流寇滋扰。
上个世纪八十年代初,即吾童年时,尽管寨墙早消逝殆尽,村外的护寨河成片儿,连成小湖泊,倒影着土屋、绿树,如江南乡韵,加上晒场驴马拉着石磙碾麦子的声音荡漾在水面,甚为迷人。那时,老叔是生产队长,性格耿直,理事无私,甚得村人信赖。
他没进过学堂,不识字,但记忆力奇好,《毛主席语录》背的滚瓜烂熟。惬意时,他便一路哼着“毛主席的书,我最爱读,千遍那个万遍呦,下功夫,深刻的道理,我细心领会,只觉得心里头热乎乎……”而收庄稼的季节,是老叔最得意的季节,他是村里使唤牲口的老把势,鞭儿一甩,炸得天响,驴马牛儿看到他服服帖帖,别提多精神地卖劲拉套。
这时候,他的歌儿靓得撩人,“麦熟了,金灿灿的麦穗是农民的魂儿,毒日头,晒黑了人,如山麦垛压弯了背,如月的镰刀,欢叫的磨磙收获的黄澄澄的入囤的,是咱农民的神儿,看着蹿至屋脊的滚圆的麦囤,心窝里乐得流蜜汁……”
在麦收的日子里,越累越忙,老叔嘴里哼着的小曲,越有风情,醉迷了一群婆娘,可是这歌声,随着铁牛(拖拉机)代替了他鞭下的牲口,收割机替下他手中的镰刀,在村里也慢慢消歇。没有了老叔的歌声和号子声,婆娘们也甚感落寞,落寞的还有饮马的清水河、村外的海子和那散落驴马屎蛋蛋的土窝窝……
少小离乡,到如今携儿返乡,回乡是一趟历经虔诚、不安、伤感、喜悦的心路,三十年的梦里故乡,不知被谁的画笔润色,老屋老树老塘老坑隐去,老爹老娘老叔老婶老哥老嫂老矣,楼厦林立,车如蜂群,手机嘤鸣,一群群新娃畅谈网事,不识吾等来者乃上代老娃。
老叔只身住在老晒场的老屋里,抽着烟斗,倔强地不肯挪回村中老宅新建的楼厦里。他,农耕时代的最后守望者,站也要站成一处雕像,让娃们记着祖辈那曾充满诗意和童话的农耕时代。于是,在他的守望中,晒场没了、驴马没了、皮鞭朽了、镰刀锈了、土屋翻成砖屋。
麦儿杏黄,布谷欢唱,老叔磨亮镰刀,矗立田头,如等待号令的将军,然而轰鸣的收割机,又一次冷落了他这位老将。他蹲在老屋门槛上,抽着烟斗,望着机器轰鸣的暮野,沉浸在他挥动镰刀的金色岁月。
几个娃占据他的老屋,电话里唤数里外酒家烹八九道菜肴,送来酌饮,各侃走南闯北所遇奇闻罕事,酒到酣处,划拳行令,为又一个丰年。
奢侈?富裕?老叔的记忆里,麦季暮酌,多是大人的事儿,一盘豆、三五个咸鸭蛋、数根黄瓜、一瓶烧酒足矣,由于镰刀收割得慢,昔日麦季的活干得很长,他们酌饮中祈福在好收成中有个好天气。如今,机械化时代加快了诗意的脚步,收割机瞬间就干完他们几十天干的活,麦熟了,也就意味着丰年来了。
是啊,时光如白驹过隙,三十年里的故乡从农耕时代进入工业化、机械化时代,也从贫苦时代进入富裕时代。但是,因为幸福来临太突然,时代变化太大,老叔难以适从,还没有回过神来,其实,回不过神来的何止老叔一代,吾辈后生也是如此。
弯弯的清水河作证呦!映照着她九曲湾湾里的小村庄嬗变的秀影,正编织着人间巨变的神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