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打开邮箱，看到了曙光兄发来的邮件——

　　五律 别化勤弟

　　分别不三月，七邀京国游。

　　观颜惊面瘦，执手问情由。

　　餐饭精还细，舍房净亦幽。

　　几多深厚意，点点刻心头。

　　鹧鸪天 再致化勤

　　浓雾凄风搅密云，病魂再度闯燕门。冰寒霜冷途程暗，水复山重跋涉辛。  人悄悄，夜沉沉，京华千里走孤魂。休云楼密无寻处，西站东边可见君。

　　我并非多愁善感之人，但是读着读着，仍然差点儿落下泪来。因为，此时曙光兄正身患重病，吉凶难卜，这诗词绝非泛泛的酬唱之作，其中该包含着多少无奈、期盼、信赖和深情啊！

　　我知道兄长最关注我的是什么，便在回复他的邮件中写到：前天收到《散文百家》11期的样刊，《弦歌台的琴声》已发，且题目上了封面。若您健康起来，我们一起拜见一下期刊的总编该有多好！

　　是的，如果他的身体许可，一定会欣然同意的。早在两年前，我们就曾约定，一旦我也像他一样，结束了“案牍之劳形”，就结伴去济宁，走曲阜，寻圣迹，访名士，也闲云野鹤，潇洒一回。谁知，天不遂人愿，我刚刚放下手头的工作，迁至京城的孩子处，尚未真正安顿下来，便得知他体检出了问题，匆匆邀来一见，真如诗中所述，令人“观颜惊面瘦”啊！转眼北京分手又几个月了，仍无他痊愈或好转的消息，现在恐怕休说朝拜圣人故里，连去只需3个小时车程的《散文百家》编辑部，也难以成行了，怎不令人悲从中来，黯然神伤！

　　2

　　其实，和曙光兄真正建立起哥弟情感，才仅仅10多年的光景。那是1998年9月的一天，在《周口声屏报》上班的我，正伏案审稿，有人找上门来。听他自报姓名后，我一把抓住了他的手，激动地连声说：“庞大哥！庞大哥！没想到是你呀!”

　　原来，25年前，应地区文化局之召，我们曾集中在一起，写过几首歌词。光阴荏苒，哪料到再次相见，昔日的毛头小伙，都苍老得鬓发斑白了！这期间，迫于生计，我彻底放弃了文学梦，循规蹈矩，做起了民办教师。听说，曙光兄在《东京文学》上发表一篇小说后，也停下创作，一心扑到了教学上。按说，他居西华，我家太康，两地相距仅仅百十里路，不能算远。可那时交通不便，更没手机之类的通讯工具，我们竟然完全失去了联系。直到1981年，他以民办教师的身份参加高考，摘取了地区文科状元的桂冠，我才重新得知了他的消息，并对他产生了由衷的敬慕。因此久别重逢的喜悦可想而知了。他告诉我，他在县里办过了内退手续，闲不住，最近又被聘到了周口日报社。我也介绍了自己的情况。一直到天快黑了，他才起身告辞。

　　此后，隔三差五，我们总要聚一次。一盘水果，两杯淡茶，老哥俩海阔天空，促膝而谈，往往一聊便是两三个小时。议论的主要内容也许让青年人笑掉大牙，进而会斥之为“迂”或“愚”。因为那既非令人心热眼红的权和钱，也不是当红的歌星影后们，而是少人问津的某类文章，还有对“大跃进”和“文化大革命”的批判——这类国家大事虽然涉及的次数不多，但由于我们都亲历过那些荒唐年代，尤其曙光兄，父亲被打成严重右倾，自己超过高考录取线150多分却榜上无名，更有着切肤之痛，每每讲起，便会列举出当年的许多荒唐事，忍不住怒形于色，一改平素的温文儒雅，而成了血性汉子——只差没拍桌子了。可我们并不愤世嫉俗，提起改革开放的大政方针，又赞赏有加。我们愤恨的只是违天理、悖人性的胡闹腾，以及社会上形形色色的腐败现象。话到激动处，就纵情地嬉笑怒骂，以至于连教书的妻子背后也问我：“都啥年头了，你俩咋还总讲一些不实用的话呢？真真的一对老古董！孩子们知道了，不把你们当作出土文物才怪呢！”

　　3

　　无论他人怎样看，我们仍然乐此不疲。不为别的，只求个开心。快乐的实质是一种感觉吧？打个附庸风雅的比方，如同魏晋名士们的谈玄论道，旁观者听着，肯定一头雾水，枯燥乏味，但陶醉其中的当事者却兴趣盎然，舒畅得很哩！我们当然不敢奢望前贤们的项背，甚至曙光兄将赠我的诗中“伯牙子期堪作朋”一句也删去了，说怕贻笑后人。——是的，我们也不会抚琴，弹不出高山流水的雅韵来。我们只是芸芸众生中的一员，外加一缕不合时宜的书呆子气。但即使再普通的饮食男女，也“萝卜白菜，各有所爱”吧，老哥俩偏偏酸味相投，喜欢一起掏心贴肺地漫侃，喜欢咬文嚼字地钻牛角尖儿，更喜欢妙文共欣赏，且评头论足一番，而在这频繁的“家常式”的闲话中，我也深深地领略了兄长的博学和纯真。

　　一次，在《十月》上，读到我心目中的大散文家李木生的力作《杏坛》，不禁为文章对孔子建立的第一座杏坛（学校）独到的审视、深邃的思索及其洋溢的人文精神和精确语言所折服，又习惯性地把作品推荐给了曙光兄。他看后，同样赞不绝口。只是在孔子号召同学们对子贡“鸣鼓而攻之”的一段文字旁加了行批注，指出被“鸣鼓而攻之”者是子有，即冉求，而非子贡。接着，还给李先生规规矩矩地写了封信，希望他出文集时改正过来。很快，他收到了李先生表示感谢的复信。——正是那时候，我们萌生了去孔孟家乡的想法。

　　别以为曙光兄和李先生有什么交情，没有。他们素昧平生。——哦，对了,之前，我们一起参加过《散文选刊》和李先生供职的《济宁日报》联合搞的征文，该算打过交道吧？别以为这次纠错只是“偶发事件”，不,在我们互相传阅的书籍上，常常留下他类似的批语。兄长博闻强记，经史子集中的不少篇目，四大名著里的重要章节，《古文观止》，唐诗宋词，包括语法音韵，他大多能掌握其要义，所以，一般文章的“硬伤”，断难逃过他的法眼。他到周口日报社不久，便落了个“老夫子”的雅号。

　　和兄长相处，孤陋寡闻的我，实在是受益多多。

　　4

　　出于职业的缘故，隔那么三五个月，我不得不舞文弄墨一回。稿子一脱手，自然要请老哥把把关。

　　曙光兄立即显出了长期教书育人的另一面，边帮助修改，边多方鼓励，偶遇所谓的“佳作”，那种兴奋顷刻间便情绪化地传染给你，让你信心陡增，觉得自己似乎真的有写作的天赋了。

　　2008年元旦，参加单位组织的红色旅游归来，我感慨万端，把一路上的所见所思，凝聚成了5600余字的散文《寻找韶乐》。他看过了稿子连声叫好，说是可以角逐某某文学奖了。

　　我一时不知如何回话，简直对兄长的“眼力架”产生了疑惑。想：就我的这把刷子，别做白日梦了。不过，我绝不怀疑他的真诚——人品在那摆着呢！休说是自家兄弟，即使对景仰的长者，他也肯定不会肉麻地“捧臭脚”。但同一篇文章，不同的老师，判出的分数相差大矣！见仁见智，偏爱总在所难免吧？我说兄长：“老哥，咱是否有点儿对着镜子作揖——自己恭维自己了？”

　　曙光兄淡淡一笑，嘱咐我：你不妨先寄给信得过的杂志，听听专家们的意见嘛！

　　令人欣慰的是，稿子传出的第五天，就接到了《散文百家》主编的电话，说文章的分量很重，他们会尽快地安排出来。而发表不久，又被清华大学收入了《中国基础教育期刊全文数据库》。

　　我理解兄长的苦心了，也豁然顿悟了“知音”的真谛：那不仅仅是关心你的哥们，还是欣赏你的良师益友，哪怕发现你米粒般的小亮点，也会帮助你燃成熊熊的火球，然后，再分享你烧炼成功的喜悦。

　　5

　　兄长也常常拿出自己的大作，让我提意见；他要出文集了，还特意嘱我写篇序言。老实说，假若换成别人，我一准一口回绝了。原因是，我的文学理论知识真的上不了台面。

　　但是，面对兄长，我唯有从命了。尽管他的大多篇章我并不陌生，可系统地通读了他的6辑86篇作品后，我仍然被强烈地震撼了！心头倏地闪出了诗圣的名句：“穷年忧黎元，叹息肠内热。”眼前油然呈现出一位“穷则独善其身”的传统书生形象。无须逐一介绍文稿的内容了，只要看看书名《百姓心语》，瞧瞧题目，开篇《乐为寒儒》，继之《想起严子陵》、《路边，那座孤坟》、《“红旗歌谣”不收的歌谣》、《归去的歌手》、《哭泣的莲花》等等，就不难想象出，一位刚正的学人，如何用自己的良知，挣扎着，呐喊着，在为社会底层人的生活“鼓”与“呼”啊！我不敢断言收入集子的作品篇篇锦绣，字字珠玑，可我要说，其中《昨天的故事》、《另一类生灵》、《故园情结》3辑，放在当今一些大腕的文集里毫不逊色！

　　然而，我为他写的序言题目则是《璞玉》。同样不需翻阅内容，望一眼就可以推知我的评判了。璞玉者，质地虽好，却无法受到顾客的青睐，难于在玉器店出售之宝也。直感告诉我，他的书很难畅销。情况明摆着呢，看一看遍布城市的报亭书店，大凡走俏的书刊，哪一本少得了稀奇古怪的趣闻和红红绿绿的艳照呢？识时务的作者应该跟着潮流走，也来盘歌厅女郎式的文化快餐。时代文学正“琵琶起舞换新声”啊！你却仍然满腔的忧患意识、悲悯情怀，写的文章郑重得直冒学究气，怎么会不遭冷遇呢！就更甭想获什么奖了。

　　兄长深以为然，说我不愧为他的知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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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曙光兄的文集由作家出版社出版了。在赠我新书的扉页上，他工笔正楷地写道：“化勤胞弟雅正 今生幸得为兄弟 来生还求作手足 愚兄曙光 丁亥孟夏”。

　　我知道这绝不是套话，因为也恰恰道出了我的心声。谁说“文人相轻，自古皆然”呢？和曙光兄结识得不算很早，但一旦彼此了解了，便产生了深深的信赖和敬重，大概正由于此，我们成了情同手足、心有灵犀的知音，相互之间没有嫉妒，没有芥蒂，只有祝愿和期盼。我为他的文集问世由衷地高兴，他肯定也希望我搞出几篇像样的东西来。所以，我将近日发表的文章告诉他，给他送去一份喜悦，或许会有助于他的康复吧？

　　那么，兄长，我何日能“西站东边再迎君”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