奶奶说，她们姐妹里，就数三姨奶胆大。

　　那年春天，村里过土匪，是从黄河北流窜到这里，都骑着高头大马。村里人来不及躲进寨子里，家家大门紧闭。

　　马蹄声响起时，三姨奶正在织布机上织一匹红绸。

　　奶奶说，还没等她喊出声，三姨奶已经跑出去了，她喜欢瞧热闹。

　　门左有一树桃花，三姨奶站在花枝后面，露着一双细细的眼睛。匪首方老五从门前打马经过，那树花引起了他的注意。

　　家里人哭喊着跑出门后，远远望见三姨奶那条又粗又长的辫子在漫天浮尘里迎风飞舞。

　　在一处破窑里，方老五上下打量着三姨奶，嘿嘿地冷笑。

　　咱们可从来不绑红票。

　　俺知道。

　　咱杆子里可留不得女人，会扰了弟兄们的心。

　　俺知道。

　　方老五哈哈大笑。窑顶荒草丛里，几只鸟雀惊慌四散。 

　　这时三姨奶从腰里拽出一把裁布刀。方老五愕然。

　　让俺入伙吧，教俺骑马打枪，跟着你回黄河，做你老婆。

　　要不然俺这就把脸划花了，死在你面前。

　　说完，三姨奶拿一双细眼看住了方老五，脸上没有一点表情。

　　方老五眯起了眼。过了好一时，一甩手，妈的，还没见过这么对味的娘们，就是栽了老子也认了！

　　三姨奶打小跟着太姥爷习武，落草不到一个月，就能双手打枪，骑马如飞。

　　方老五他们藏身在水寨一带的旅店里，方老五到处派人踩盘子，想在这水陆码头发笔财。弟兄们跟他一样，都是快穷死了才走这条道，从黄河到颍河，鞋都跑烂了，还不是为填饱肚子。

　　三姨奶跟方老五说，俺们都知道，时集的陈三孬给他干爹胡宗南送壮丁，没少挣银元，都藏在他家砖楼上。后天是他娘三周年忌日，他要大办，咱趁乱劫了他。

　　方老五的队伍在夜色里悄悄摸进时集，冲进陈三孬的大宅子，放了一阵子枪。三姨奶一枪打中了陈三孬的右腿。可还没等他们登上砖楼，就被陈三孬的人打散了。

　　方老五和三姨奶藏进了颍河边打鱼人住的土窑子里。方老五的一条胳膊被流弹击中，鲜血染红了半边衣衫。

　　两个人疲惫地坐在土墩上，沉默不语，听着河里哗哗的水声。

　　过了一会，三姨奶悠悠地说，是俺害的你。

　　方老五抬起头，突然明白了什么，眼里渐渐露出凶光，举枪指向三姨奶，又颓然放下。他枪里没了子弹。

　　三姨奶说，陈三孬把十里八村的后生抓了个遍，送到胡宗南的队伍里当兵。俺俩哥被他抓走两年了，生死不明。

　　三姨奶又说，还有你们这些外面的土匪，来了不是绑票就是抢粮，有时候还要杀人。

　　三姨奶叹了口气，拢了拢眼前的乱发。不过今天是俺对不住你。这是你送俺的两把枪，一把有子弹，一把是空的，你选吧。咱俩都认命。

　　黑暗里，两个人同时用枪抵住对方的脑袋。

　　风在河面上打着哨子，河岸构树上，一只夜猫子像鬼一样声声叫唤。

　　三姨奶脸色惨白，拿枪的手微微发抖。突然眼中涌出泪花，手里的盒子枪掉到泥地上。

　　方老五像是在梦里，脸上红一阵白一阵。

　　三姨奶长长地吐出一口气，说，子弹在俺的枪里。

　　刚才俺真想打死你，可一想你也是个苦命人，就是下不去手。

　　三姨奶最后说，你带俺走吧，咱找个地儿，安生过日子。

　　那天夜里，三姨奶找到了一条渔船，跟方老五渡过颍河，消失在夜色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