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人终有自己的局限和无知，2003年，声势浩大的“从洛阳到‘洛阳’，追寻客家迁移的方向”成为中原最引人注目的一件事，但中原人追寻的这个‘洛阳’终与我擦肩而过了。四年后，我应邀参加“中外华文作家泉州笔会”，虽然此前已拜读过泉州文友蔡飞跃先生对泉州古桥、古船、古寺等文化细致入微的解读，但对泉州仍是知之甚少。
记得出发前，曾向飞跃先生问过很幼稚的问题：“泉州有山吗？”朋友说：“有山有水。”我想，海水还是湖水？若是湖水，有我们龙湖大吗？这个问题还真让我耻于下问了，但我想，有山有水的泉州一定好玩。
一心只想好玩，只想感受南国情调的我，兴冲冲奔赴闽南，可当我一脚踏进泉州的中心区域丰泽，踏进清源山，面对出神入化的老子和南少林寺，以及灵山圣墓和中国闽台缘博物馆时，自感有点文化的我，却有受惊般的感觉。四年前关于“客家文化”的那堂课在丰泽被结结实实补上了。让我欣慰的是，因为我对客家文化的无知，泉州之旅成了我的寻亲之旅，给我带来了意外的惊喜和震撼。
丰泽，就以这种方式烙在我的记忆里。
我的中原亲人
去泉州前，一直觉得这个由海水和石头组成的世界和我是无交集的。从厦门机场出来，一切都是新奇的，高大的椰子树、芭蕉树让我迷离， 长满“大胡子”的榕树让我震撼，叽哩嘎拉的南音让我隔膜，在南国秀美风物的映衬下，走进泉州的我，却也摆不脱异乡的落寞。
笔会安排的第一站是丰泽的清源山老君岩，出发时，并不清楚要去哪里。随采风团到景区入口时，大片大片的龙眼树让我兴奋，黄澄澄的龙眼让我有摘几串的欲望。沿着葱茏的林中小路上行时，沿途看到阴阳八卦的变型图案，刻着“青牛西去，紫气东来”字样的石头，栩栩如生的老君骑牛、童子相引石雕，如此的文化气息也让我稍生诧异，却也没太在意，想景区大都如此吧。
或许因为此次采风团菲华人和南方人居多，语言交流上总有心理障碍，在这样一个异常清幽的早上，走在榕树、龙眼树及许多叫不上名字的树交错的山林，眼观着身边陌生的笔友，竟生出异乡的孤独来。
在这种隐隐的不安中没走多远，山林亮了空旷了，一位神采奕奕的巨大老人出现了，那一刻，惊得我心都咚咚直跳。我的中原亲人——老子，那么潇洒地端坐在这里，他左手扶膝，右手凭几，慈爱地笑着，像明白了我的心思。像千里寻亲者找到要见的亲人，我的心里一下踏实了。
在这个遥远的异乡，因为端坐在这里的老子，我和丰泽的距离拉近了。我还知道了，刻于宋代的老子造像已沐千年风雨，是我国现存最大，雕技最绝、年代最久的道教石雕造像。正是这位和大地紧紧融为一体的老者，拉近了丰泽与世界的距离，让所有造访老君岩的人都有一种心的震撼，更何况我一个初次入闽的中原人呢？
闽台缘和闽南缘
常言说无知者无畏，当年入闽的我即如此吧。出发前觉得遥远的闽国和中原是没干系的，到泉州后，却被浓郁的中原文化困惑。先是为笔会上陈、林、蔡姓文友比例之高不解，觉得即便是姓氏大省的中原也无法达到。在其后的欢迎晚宴上，发着卷舌音的文友听说我来自河南，热情地称我为老乡，当我笑他们叽哩嘎啦的话像外国语，他却毫不客气地说他们才是正宗的中原话。当时的我一脸的不买账：普通话都被他们“普通”成这样了，如果他们是正宗中原话，我还不得回河南寻根？只是碍于面子，自以为大人大量地不与他们计较。
因为我对客家文化的无知有了关于语言的论争，飞跃先生耐心地给我讲中原移民史和泉州南音，说泉州南音才保留了中原古汉语音韵，被称为音乐文化的“活化石”。那天，我被上了第一堂客家文化课，但却不服气：偌大的中原保存不了自己的语言，却在这里保存下来了，泉州人的自我感觉也太好了吧？
行走在丰泽的老君岩和南少林寺，我再次被浓郁的中原文化骇住了，这里简直是中原的浓缩版：老子神闲气定地端坐在清源山老君岩，气魄超人；离此不远的东岳山下，中原的少林寺也搬到了这里，在题着“少林禅寺”的大雄宝殿前，只有两株近千年的古榕树还在证明着我身在南方。
行走丰泽，我在困惑中进行对中原文化的复读，直到站在天圆地方的中国闽台缘博物馆，细细追寻闽台之缘，了解了大量中原士人入闽的史实时，我才醍醐灌顶般地醒悟，这个地缘甚远的闽国原来和中原那么密不可分。真是惭愧又惊喜啊，惭愧我对客家文化的无知，惊喜的是我意外地找到了中原的另一处家园。
我因此知道了，在闽南，在福建，很多人家都藏着大量的族谱和祠堂，大部分一世祖的足迹赫然注着“先世居河南”。远离故土的中原人，时刻提醒自己身在何处，根在何方。而让我犯困的陈、林姓氏，在泉州也确是数一数二，他们和陈、林半天下的台湾一样，与中原一脉相承。更为巧合的是，陈姓老家正是淮阳——春秋时陈国，陈姓始祖胡公就长眠在淮阳的城南，来自陈国的我，不自觉中已把自己融入这片家园。
对根的追溯让我明白了，自秦末中原人就开始进入泉州，而批量迁入泉州平原，大致始于晋室南渡。西晋末年，北方中原爆发了大动乱，建武年间，晋元帝司马睿率民“衣冠南渡”，以避战乱。河南江淮间的士族集团陈、林、黄、郑、詹、丘、何、胡八族南迁入闽，这就是史上有名的“衣冠南渡，八姓之闽”，拉开了中原汉人大规模南迁的序幕。此后，唐代河南固始人陈政父子在福建开屯建堡，建立漳州，有“开漳圣王”之誉。唐朝末年河南固始人王潮、王审知兄弟率众入闽，统一福建，王审知被封为“闽王”。南宋时，随着中央政权的南迁，中原人再次掀起移民高潮……
而依山傍水的泉州，北有戴云山为屏障，南有浩瀚的大海，东为晋江平原，西则丘陵起伏，宜耕宜牧，自然成为中原人入闽的首选。而且，这里不像闽东、闽北那样有一定数量的闽越族人，居住更为安然，吸引越来越多的中原人成为闽南的新主人。于是，这里有了和中原息息相关的晋江、洛阳江、洛阳桥，有了气定神闲的老子和少林南拳，有了尘封在东南海隅的中原古乐——泉州南音……
原本以为好玩的海滨之地生生把我拉进了历史，牵出了历史的血泪和姓氏的荣耀，作为一个中原人，自感无法回避。坐在闽台缘博物馆高高的台阶上，我想，闽台缘，闽台缘，更是闽中缘，作为祖根地的中原人，我也许永远说不透地理上的泉州，但闽南之行的“客亲”大课，把我的人生空间无限拉长，我同这里的客亲一样，走在了寻根的路上，并因此知道了，我的中原先民曾从哪里来，又曾向哪里去，对我来说，真是幸耶幸耶！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