祖母去世10年了,我还时常梦见她。因为对她尽孝甚微,我有一种深深的愧疚,常常夜不能寐。
祖母1906年生于太康县农村,她三岁丧父,九岁失慈。到我家后,日子虽然过得紧巴,但还可以。那时节战乱不断,每次“跑反”回来,不是房子被烧,就是家具被毁。虽然她也骂过哭过,但每次她又和我祖父一起如燕子衔泥般重新修房盖屋。
那时父亲在外地工作,留下我在祖母身边。我是依偎着祖母度过童年的。三月清明,祖母同我踏青折花;八月中秋,祖母给我烙又圆又香的火烧;九九重阳,祖母给我蒸又大又甜的红薯。最难忘的是夏夜,祖母常坐在院子里的绳床上乘凉。满天星辰,有时也吹来一阵凉风,祖母唱道:“小麻嘎(喜鹊),叫喳喳,公公犁地媳妇耙。过路人,别笑话,不种庄稼吃啥呀?”我感到新奇,托着下巴入迷地听着。这种对事物的新奇和敏感,也许就是我酷爱文学创作最初的原因吧。
五岁那年,我患麻疹,医嘱忌食生冷。可是见到人家的小孩吃西瓜,我就跟祖母要。她拗不过我,就问医生:“西瓜搁箅子上馏馏中不中?”十二岁那年,我患类风湿关节炎,祖母煎汤熬汁,日夜悉心照料并祈祷我早日康复,为此竟然表示自己宁可折寿!每念及此,我就十分愧疚!
祖母一生勤劳。我有时夜间醒来,听到纺车单调的嗡嗡声,就迷迷糊糊地叫一句:“奶奶,睡吧!”祖母说:“我再纺一会儿。”可等我再醒来时,纺车仍在嗡嗡地响。棉花纺出来,还要织布。她织的布,白的像纸一样白,花的像画一样艳。街坊邻居见了,没有不夸的。
农忙时节,祖母还要到地里劳动。一年四季,总是忙个不停。
祖母虽然没有文化,但她说出的富有文采的谚语却影响了我的童年,乃至改变了我的一生。她比喻不多说话的人,就说“没嘴的葫芦”;形容一个人不会花言巧语,就说“嘴里噙块冰冰也化不出水来”;教育人不要离群儿,就说“孤木不成林”, “一个篱笆三个桩,一个好汉三个帮”;当我对某一样农活有畏难情绪时,她就告诫我“眼怕手不怕”。她教我的“吃饭先尝尝,做事先想想”使我成熟;她教我的“吃人家的嘴软,拿人家的手短”让我正直廉洁。遇到挫折,只要想起祖母的“不吃黄连不知苦,事不经过不知难”,我便豁然开朗。祖母的这些话,我越品越觉得意味深长,久久不能忘怀。
祖母晚年的世界越来越空了。她经常双眼茫然地注视着远方,盼望我能抽时间陪陪她。然而,由于种种原因,我看望她的时间不多,这更增加了她对我的想念。记得那一天,我和妻去看望她,她习惯地拉住我们的手,端详来端详去,舍不得松开,眼里渐渐盈满了泪花。每次看望祖母,我总要给她买些吃的、穿的,而她也总是轻轻地抚摸着那些东西,有些不安地说:“要花好多钱吧?”然后,她催着我们离开,说我是“公家的人,还有事儿要办”。谁知,那次分手,竟成了永别!1999年10月3日凌晨,祖母溘然离去。我悔恨交加,悲痛欲绝,遗憾无穷!
祖母去世10年了,无论时光如何飞逝,我都不能忘记她,总觉得能再为她做些什么才可以安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