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每花儿子一分钱,都要给儿子打欠条。儿子告诉母亲说:“娘,您别介意,我让您给我打欠条,没别的意思,就是想记记我在您身上支出了多少钱。反正又不让您还。”母亲停下手中的辫子,不再掐了,一手撑地,一手扶墙,盯住儿子的脸,微笑着说:“满仓,我恁大年纪了,还能活几天?再说了,我这眼字都瞅不清了,手抖得笔也握不住,咋给你签字呀?”
儿子眉头一锁,忙说:“娘,没事儿,我握着您的手签呀。”
母亲勾下头,目光呆滞地看着儿子擦得锃亮的皮鞋,好像在思索什么,沉默片刻,说:“那好吧。”
冬天来了。儿子握住母亲的手,在一张写着“给母亲买一台电热扇,花去260元”的纸上,歪歪扭扭地签下母亲的名字。儿子又给母亲买了一双棉鞋、一条棉裤,以及给母亲的零花钱,他都要握住母亲的手,在花费清单上签字。
一年、两年、三年、五年,母亲添了很多病,高血压、脑血管硬化、糖尿病、心脏病……儿子的抽屉里压着厚厚的一沓欠条,数了数,足足一百来张。儿子有些着急,边叹气边嘀咕:“娘真能活啊。”
平时儿子给母亲的零花钱,母亲一分也舍不得花,全部给孙子买玩具和学习用品了,连自己卖草辫子的钱也给了孙子。
在一个没有星星的晚上,母亲把儿子喊到身边,说不舒服,让儿子找医生看看。儿子甩给母亲一句话:“吃饱撑着了,没事!”扭头继续看电视。孙子探头瞅一眼躺在对面小屋里的奶奶,提醒爸爸说:“爸爸,奶奶躺在床上翻来覆去,好像很难受。”
儿子一个激灵,跨到母亲跟前,赶紧拨打120。
经过半个多小时的抢救,才算把母亲的命从死神手里夺过来。儿子在母亲的病床前踱来踱去。医生对儿子说:“你母亲的病很严重,需要手术,先押款六千元。”迷蒙中,母亲听见医生让儿子押款,孱弱地对儿子说:“满仓,来,签字。”
“娘,你马上就上手术台了,还签啥字?这次算了。”儿子说。
母亲执意要给儿子写欠条,否则就不上手术台。“娘手术押金六千元”,儿子把写好的欠条拿到母亲面前,正准备握母亲的手,母亲倏忽把手缩了回去。“满仓,今天签字就不劳你了,娘能行。”母亲努力向前倾斜身子,枯枝似的右手握紧笔,艰难地把自己的名字签在白纸上。母亲的眼睛不好使,没有准确地把名字签在签名处。
母亲一口接一口地深呼着气,说:“娘虽老了,不中用了,但娘的名字你手把手教娘五六年了,写多了,娘自然就会了。”
母亲出院一个月就过世了。那天,儿子哭得死去活来。
最后一刻,母亲气若游丝,从怀里摸出一张泛黄的纸条,说:“满仓,给,这是20年前,你大(父亲)写给你的。你大说,不到万不得已,这张纸条,不让交给你。”纸条正反面密密麻麻地记着母亲是如何艰难把满仓一把屎一把尿地养育成人的。而且,这张纸条上赫然写着:满仓是个捡来的娃。
母亲交代完就咽气了。儿子疯狂地把压在抽屉里一百多张有母亲签名的欠条,撕得雪花般粉碎。他紧紧攥住父亲写给他的纸条,搂住母亲尚有余温的身体哭喊着:“娘,我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