屈指算来，和占文叔已十多年未曾谋面。之所以现在提起他，一是前些天跟几个从同一战壕走出来的老同事一起吃饭，大家讲到占文叔时，说他已经辞世，我顿觉有把小手把我的心和肺一起揪住，犹如心中一棵大树被人连根拔起，二是昨晚发梦，竟然梦见又和占文叔在一起了。占文叔用和善亲切的目光凝视着我，似乎想说什么，却最终啥也没说出来。时间大约是凌晨四点钟左右，我盯着略显幽暗的天花板，难以入睡。步入中年，记忆力渐次下降，一般梦中所见之情形，很快就会模糊，然而占文叔的目光，却长久且清晰地定格在我脑海里，挥之不去。我想问占文叔，冥冥之中，您到底想要说什么？

　　说起来，我和占文叔并没有丝毫血缘关系。占文叔姓李，是以前我所在厂子的一把手。我跟了占文叔六年，从工人一直做到副厂长。占文叔对我要求相当严厉，甚至有点苛刻。有天晚上，我和几个工友去影剧院看电影，时间拉扯很长，返回厂里的时候，已经夜里一点多了。我悄悄敲开工厂的大门，原本想悄无声息地潜回宿舍，没料想占文叔就站在楼梯口一直等着我们。见到我们，他劈头盖脸就是一顿臭骂，把整个宿舍的人都给吵醒了，弄得我好难堪。我知道他是在关心我们——年轻人聚到一个人生地不熟的地方，深夜迟迟未归，他难免会有所牵挂。所以我也从来没有记恨过他，反而觉得我们的关系更加亲近。

　　我所有接触过的人当中，占文叔是最敬业的一个。那时间我们厂实行的是两班倒，白天晚上都有班。按说是计件工资，多劳多得，工人干与不干，关系到的是他本人的利益，作为厂长，占文叔大可不必去操那份闲心。但是，他常常在深夜一两点的时候，从家里赶到工厂查岗，春夏秋冬不曾间断。占文叔经常出差，听他的司机说，跟他一起出差简直是在受罪。他出差一般都选在晚上出发，跑到目的地天刚好亮，不影响办事。正是在他的高度责任心下，工厂的效益一直长盛不衰，在全市都赫赫有名。

　　企业效益好了，麻烦随之而来。记得当时有不少主管领导打电话或者亲自登门，要安排人。国营企业，好几百口子人，多增加十个八个，按说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可恼的是，领导安排的人，一般都会提要求进行政或管理层。对此，占文叔也“爽快”，二话不说，直接安排这些“贵族”进了车间。用他的话说，能进厂就等于给了人家面子，干得了你就干，干不了赶快走人！车间的活儿不好干，都是铁疙瘩一堆，搬过来搬过去，累得人苦不堪言。很多人受不了，纷纷找关系托人说情，要求调换岗位。后来，占文叔干脆差人在他办公室门前的楼梯口处，悬挂了一幅很大的、极为醒目的铁皮牌子，上书：说情者止步。听说为这事，他得罪不少人。

　　占文叔学问不高，听说小学都没毕业。正因为学问浅，占文叔很重视人才，几个大学毕业生，都被他安排在重要岗位。占文叔是漯河人，当初只身一人来周口创业，要钱没有，要人也没有，真可谓白手起家。当时正赶上改革开放大潮，占文叔把企业经营得一帆风顺，如同滚雪球般愈来愈大。正因为果实来之不易，占文叔才格外珍惜。他经常说，一粒老鼠屎坏一锅汤，用人方面，我们一定要慎重。

　　1995年秋天，我鬼使神差般，思想产生波动，不想在工厂干了，就跟占文叔请长假，理由是自己病了，需要休息。占文叔始终没说话——他似乎知道我的心思。第二天，厂医找到我，说，走吧，李厂长让我跟你一起去医院瞧病。我当时还是小工人一个，按说不应该引起占文叔的关注，但是他既然安排了，我只好硬着头皮去了医院。检查结果出来，真的患上了胃炎。傍晚时分，占文叔找到我，说，咱俩都是病号了，我这儿有砂锅，也有煤火炉，今后咱俩一起熬中药吧。记得我当时含泪点了头。

　　结婚后，我的住房问题一直没着落，租住在八一路一个异常肮脏的家属院。占文叔找到我，说，北边（厂里的住宅区）还有两间空房子，你要是觉得可以的话，就搬过去住吧。在那时期，这可是很多人梦寐以求的事。忘了是何原因，我当时并没有搬过去。占文叔没再问我，只是拿幽幽的目光看着我。目光里，是责备还是关切，我至今都没能弄明白。

　　后来占文叔病了，很严重。轮椅上的他仍闲不住，经常差人推着到车间转转。看到不合理的事，他还是常发脾气，脸憋得乌紫。再后来，我离开工厂，到一家小报社工作，很少再见占文叔。但是占文叔的那双眼睛，却经常在我眼前浮现。更令我难以忘却的，还是占文叔那正直坦荡的性格，以及敬业和乐于奉献的精神。我深信，在他的注视下，无论身处哪个工作岗位，我都会一如既往地学习他，走我今后的路。

　　散文